撩妻日常1v1青灯_作者_茶暖不思,撩妻日常_1v1青灯?

第1章 这大概就是君子吧……

  乾盛年间,春。

  刚过辰时初,初升朝阳,静静屹立在国子监中的百年古木,树影亦拉得笔直。

  碎碎人声与脚步声的交错中,这片广阔肃穆之地渐渐充盈生机。

  思学廊下,身着统一制式的监生三三两两走过。

  月白宽袍加身,素雅纱冠束发,正直热血年少的监生们谈笑风生,任是个白丁混迹其中,也能平白染上几分儒雅书卷气。

  但若再细细看去,便不难分辨出个中优劣。

  彼时,一双乌溜溜的眼自思学廊边的假山后探出来,悄然落在那抹最出挑的身影上。

  少女鹅蛋脸微圆润,粉嫩俏艳,仿佛能掐出水,瞧见那人,便露出比蜜还甜的笑容。

  嘤!尹叙今日也是最好看的一个呐!

  明明都穿一样的衣裳,唯有他上身最为挺拔俊逸,行走坐卧自成气派,叫人难以移眼。

  这时,一道呼声从后传来:“尹兄留步!”

  尹叙驻足,转身回眸时,目光在假山处忽作停顿,云珏尚未来得及缩头,又见他无事人一般继续动作,望向身后来人。

  云珏捂着扑通乱跳的胸口,侥幸的想,他应当没有发现。

  嗯,再看一眼!

  这头,后来的人已追上,他气息未稳,对尹叙搭手作拜:“尹兄。”

  未免挡住行人,尹叙抬手示意他往旁一步:“离早课尚有一阵,冯兄有事慢慢说。”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举动,在云珏眼中如闪圣光。

  温和有礼,从容有度,尹叙就是长安城最出众的儿郎!

  冯筠面色微红,压低声音:“其实……是与昨日夫子所留赋诗课业有关。”

  “春诗并不难,但正因词句多如牛毛,如何斟酌都是些俗句,委实叫人败兴。”

  “昨夜我想了半宿才勉强赋完一首,尹兄文采过人,即便严厉如夫子也是赞不绝口,不知可否在呈交前为我指点一二?”

  尹叙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表态。

  冯筠全无强迫之意,忙道:“若尹兄不便,此事就作罢。本也不是必要,只是我……”

  “无妨。”尹叙忽又开口,眼底划过一抹思虑,应下请求:“乐意之至。”

  冯筠怔了怔,当即露出感激之色,搭手再拜:“多谢尹兄!”

  尹叙的目光漫不经心扫过假山方向,淡淡道:“早课之前,我要去一趟藏书阁,若冯兄无旁的事,不妨去那里说。”

  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冯筠自是称好,两人同行前往藏书阁。

  看着二人走远,云珏的眼神里涌出更多欣赏与爱意。

  “文采斐然却不私藏,彬彬有礼从容大气,这大概就是君子吧……”

  侍女彩英无奈的叹气,善意提醒:“尹三郎是不是君子奴婢不知,但女郎想踩着清晨第一缕朝阳向尹三郎献上赤诚爱意的打算,怕是要破灭了。”

  云珏一愣,忽然反应过来:“呀!”

  她不是来蹲他的吗!

  彩英指着渐行渐远的人:“都走远了。”

  云珏鼓起腮帮子,自己气自己,犹不解气时,又伸手敲脑袋:“大意了!”

  彩英见状,忙拉住她的手:“上学时没蹲到,散学时再蹲就是。”

  云珏瞬间释然,娇颜重复明媚,欣然点头:“言之有理!”

  人没蹲到,早课倒是快开始了。

  云珏和彩英悄悄绕出假山,朝着女学教舍方向走。

  路上,她捧着绣了芍药花的丝帕,开始不切实际的幻想:“你说,我是不是也该学冯生那种含蓄搭讪?比如借探讨诗词为由,慢慢展出这饱含情意的诗作,他会不会大为震撼,然后当场回复我一首?”

  说风就是雨,她拉住彩英:“你那还有别的吗?我要多备一些!万不能在这时候出岔子!”

  彩英无力的想,您能把手头这份送到尹郎君手上,就是人家仁慈大度不下您面子。

  多送几首,不是上赶着挑战人家底限么。

  然而,身为将军夫人钦点随行的忠仆,这时候必须得在鼓励中夹杂隐晦的泼冷水。

  “女郎不是说,向尹郎君送情诗时,得让他知道这是一首凝聚了您几个晚上情思的诚意之作么。此事在精不在多,若接二连三丢出,不是将诚意也散开了?”

  云珏拧眉想了一阵,恍然大悟:“言之有理。”

  彩英:呼。

  ……

  把云珏送到教舍门口,彩英便离开了。

  刚进来,云珏便觉得有人在看自己,等她看去时,她们又收起目光,挤着脑袋窃窃私语。

  “我看见她躲在假山后偷看,简直不知羞耻。传了出去,外人还不当我们女学是求学为名,招婿为实?”

  “尹叙若能瞧上她,我赋诗便能超谢清芸!”

  “瞧上她?你可太给她面子,也太瞧不起尹叙了!我听说尹叙连一句话都不曾与她说过。”

  “这不是很正常?尹叙这等高门子弟,相貌、才智无不出众,我们之中能匹配上他的,大抵也只有谢娘子。哪是她那种不识礼数的女子能攀附的。”

  说到这,话题渐渐偏了。

  “昨日我兄长偶然谈及陇西,说那里三面对外,往来都是杂乱胡商,民风粗放不堪入目。也难怪她这般大胆——”

  “嘘——小声点!她可是有陛下撑腰的,小心她进宫参你们。”

  这声提醒果然奏效,几人言辞冷静下来,心中不甘却接踵上浮。

  “我们入学时连考三场,过关斩将,她倒好,一来长安便被钦点入学,若是才比阮、谢也就罢了,可她不思进取,倒是整日盯着隔壁的尹叙,简直给女学丢脸。”

  “若你父亲是手握兵权的将军,姑父又是镇守一方的大吏,兴许你也有这个福气。”

  言及此,几人默契的转头悄悄去看云珏,是怕她听见。

  那头,云珏单手托腮,另一只手百无聊赖的玩转着羊毫笔

  她手指纤长白皙,笔杆在指尖来回打转儿,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潇洒漂亮。

  忽然,云珏玉指收势,笔杆稳稳捏在手中,眼珠悠悠一转,看了过来。

  窃窃私语的少女们一怔,纷纷转过身,假装无事发生。

  云珏盯着她们的后脑勺,暗想,这就讲完啦?

  ……

  先帝平乱定江山时,是彼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与他并肩作战,巾帼不让须眉。

  奈何先帝早年起势,征战三载,伤病无数,于而立之年登基称帝,不过八载便驾崩。

  没想先太子李瑚刚刚登基便逢朝中动乱,又于御驾亲征中重伤不治,三个月后,由嫡次子李勋登基为帝,改国号为乾盛。

  新君登基以来,在太后协助下,终得机会广纳贤士,广开教学。

  不仅寒门庶族的青年子弟得到更多求学与任用机会,备受关注,连国子监中都首创女学,由太后直接掌管,设女官教学。

  昔日乱世,人人只凭本事定天下。

  有当今太后先例在前,大周女子亦受激励,虽不至于如男子般入朝为官指点江山,但皆以狭隘无知为耻。

  机会难得,入学女子无不正经认真,谁也没当做玩笑儿戏。

  云珏的父亲是大周战功赫赫的常胜将军云庭,上头两个哥哥年少入伍,而今也是军功累累;姑父赵喆为陇西节度使,曾在平介之战中勤王有功,深得信任。

  平介之战后,云庭请命携家眷至玉门关常驻,如今长安一半外来的贸易,都是源自陇西这条商道。

  而后,新帝下旨,以共兴新学为由,诏云赵两氏子女至长安入学,学时一年,以示关怀。

  一年后,是去是留可自行做主。

  谁想,云珏入学后,并未像其他女子那般把这当做提名声涨身价的好机会。

  别说挣什么才名,每日的课业愿意多写一个字都算她态度端正。

  至于她能坚持上下学,仅仅是因为想多看几眼隔壁的尹叙。

  ……

  随着学铃作响,受太后钦点的女官前来授课,教舍瞬间鸦雀无声,个个正襟危坐。

  授课女官姓孙,众学子尊称一声孙博士。

  孙博士为翰林学士赵瑞之妻,才情不输赵学士。

  原本走到哪里都得称一声赵夫人,而今因封女官,便用回了自己闺名姓氏。

  孙博士教学严厉,在课业评级上也是相当严谨又认真。

  照圣人的意思,广开教学不是给无所事事的青年一个混日子的地方,也不是给受拘已久的女子一个贪新鲜的去处。

  在这里,每一次成绩都会记录在案,优胜劣汰,这是为了将机会留给更多值得的人。

  至于女学,即便不为涉足朝堂,也不能因为成绩太差而被赶出去给家族丢脸。

  “今日呈交的课业我已批阅过,谢、阮两位娘子的篇目依旧出彩,稍后可公示于胜文栏。至于其他人……”

  孙博士目光无声的投向云珏的方向。

  女子心思何等敏锐,立刻明白了孙博士这道眼神背后的深意。

  云珏是被圣人安排进女学的,圣人就是她的靠山,这才叫她成为唯一一个光明正大来图新鲜混日子的特例,诸博士对她都睁只眼闭只眼。

  云珏昨日的作业必定一塌糊涂。

  “……可自行品评。”孙博士点到即止。

  阮茗姝看了一眼云珏的方向,见她正噘嘴夹笔杆儿,不由露出嫌恶与不屑。

  真不知圣人安排她来这里是为让她受教还是给女学丢脸。

  她问邻座的谢清芸:“芸姐姐时常进宫,太后晓不晓得她在女学的表现?”

  谢清芸是太后侄女,深得太后喜爱,时常招她进宫考问课业。

  据说,太后正在考虑革新女官制度,一旦女子也能凭学识获官职,不受婚事影响,那未来将大不相同。

  远的不说,单说孙博士这般已嫁作人妇还能得本姓称呼,便是殊荣。

  谢清芸淡淡道:“她学不学是她的事,与太后何干?”

  阮茗姝闻言,脸颊生热,顿时觉得自己刚才不该多言。

  被谢清芸一衬托,好似她整日都在关注无聊的人,不够专注似的。

  又想,不愧是太后亲自教导的,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时时刻刻都装模作样。

  一堂课下,孙博士还没走,众人已捧着书册整齐的凑向她,或是真心存疑,或是假意表态,至少氛围营造出来了。

  唯云珏书本一合,书袋一提,兴冲冲出了教舍。

  孙博士看向门边,蹙了蹙眉……

  云珏熟门熟路往尹叙必经之路走,快到藏书阁时,果然瞧见那道熟悉身影。

  尹叙习惯在散学后到藏书阁取书来读,次日清早再还来。

  藏书阁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只有得博士认可的学生可自由进出取书,算是特殊照顾。

  正值散学时,周围没什么人,尹叙徐步前行。

  忽的,他前方第三根柱子后面伸出一条手臂来,小巧的手掌俏皮的晃了晃。

  尹叙飞快驻足,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的盯着那根柱子后露出的衣角。

  随着尹叙站定,这只手慢悠悠收了回去,转而贴上木柱。

  下一刻,云珏俏艳的脸蛋从柱子后一寸寸探出来,冲他甜甜一笑。

  是我呀。

第2章 但凡他身上还能留条底裤都……

  四目相对时,青年眼神平淡无波,云珏却是笑意盈盈,朱唇粉腮娇艳,酒窝轻陷生甜。

  云珏中意尹叙一事并无遮掩,但她但从没故意制造什么突然出现的身体碰撞。

  因为尹叙是个守礼的君子。

  她要么不出现,出现时,多是铺足了前奏,站的远远的。

  见她不语,尹叙主动道:“女郎何事?”

  云珏回神,红着脸颊手忙脚乱的摸出帕子:“我、我这里有些词句,想向你请教……”

  “抱歉,没空。”尹叙果断拒绝,径直往前走。

  云珏愣住。

  上回她走含蓄路线,把帕子丢在他必经之路上,他就是这副目不转睛的样子走过,白靴狠碾。

  她痛定思痛,觉得自己含蓄过了头。

  尹叙勤学苦读忙的不得了,哪有空捡沿途掉在地上的帕子?

  所以才有了这次的出击。

  结果,只是把被拒绝的过程拉长了一句话的功夫?

  尹叙已擦肩而过,云珏连忙转身跟上:“你若是忙,我念给你听!”

  尹叙拒绝的话还未出口,身边已响起少女声情并茂的朗诵——

  “君若天边皎月,妾作笼月之云,愿绕身相伴,独占清辉。”

  尹叙忽然站定,云珏捧着帕子边走边读,若非身法好飞快定住,已撞他身上了。

  他缓缓侧首,看了她一眼,黑沉沉的眼里看不出情绪,明明文秀清隽,站定时挺拔的背脊却不输陇西坚守驻地的军官将士,却又比他们更加俊美。

  云珏如被一条无形的线系住心尖儿,慢慢向上提拉。

  果然是被她的情意打动了吗!要赋诗回赠了吗!

  呀,她忘了背别的。

  也就一眼,尹叙收回目光,看向前方,淡淡开口:“谢师妹。”

  谢清芸早就看到他们二人,听到尹叙忽然唤自己,她站定颔首:“尹师兄。”

  同为女学中的佼佼者,谢清芸也会在散学后来借书。

  尹叙直接走向谢清芸,在两步之外站定:“早闻贵府上有一本孤本琴谱,此前尹某已向谢太傅提过借阅一事,得其首允。奈何太傅事忙,一直未能抽空。碰巧在此遇上谢师妹,不知今日可否有劳师妹带尹某取书?”

  谢清芸温柔笑道:“有何不可?待取完书,师兄随我同行便是。”

  尹叙颔首,抬手礼让:“请。”

  谢清芸浅笑,姿态优雅的走进博士厅,尹叙亦随其后。

  藏书阁大门未合,谢清芸瞄了一眼,云珏并未跟进来。

  她明眸轻转,偷偷看向尹叙,他已行至另一侧的书架后,因身形颀长挺拔,都无需阁中木梯,轻易可取高处书册。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贵族养出来的矜贵之气。

  就是有些不识趣,竟站的那么远。

  谢清芸屈指在唇边抵了抵,小声清嗓,柔声唤道:“尹师兄。”

  尹叙身形一定,于书架缝隙中抬眸看过来。

  明明隔着一段距离,谢清芸依旧被这双漂亮的桃花眼看的心头一撞,脸颊微烫。

  她指了指自己这侧的书架,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淡定大方:“可否劳烦师兄为我取书?这处太高了。”

  尹叙看向她所指之处,目光不动声色扫过立在书架边的木阶。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清影从外蹿进来,一把将木阶拖到谢清芸所指之处,蹬蹬蹬踩上去。

  云珏回身冲谢清芸一笑:“师姐要哪本?”

  谢清芸生生愣住,她、她从哪儿蹿出来的?!

  尹叙垂眸,敛去眼中那丝浅淡笑意,抬眼时只剩冷清之色,他道:“既有师妹相助,尹某便不打扰二位,谢师妹,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他一个人先去了外面。

  谢清芸看向云珏,淡淡道:“那就有劳师妹了。”

  云珏摇头:“师姐客气!”

  谢清芸随便点了两册书,拿过后便往外走,云珏跳下木阶,背着手跟了出来。

  出了藏书阁,谢清芸见到等候在外的尹叙,回头看向云珏:“我与尹师兄还有事要办,便先走一步了。”

  云珏还能说什么,她只能干巴巴看着二人并肩离开。

  直至两人走的已看不见,她才抽出粉帕子,又读了一遍。

  半晌,她嘀咕道:“难道是因为写的不好?”

  ……

  马车一路驶进崇仁坊,停在镇远将军府门前。

  云珏钻出马车稳稳落地,迈步往里走,立在大门左右的两个守卫刚抱起拳,面前一阵劲风扫过,人已进去了。

  彩英小碎步跟在后头,冲两人笑笑,继而倍感头疼的追了进去。

  云珏熟门熟路跨入院门,直奔书房,一掌将帕子拍在书案上,啪得一声响:“还给你!”

  书案前坐着个身着浅色圆领袍的青年,一双冷清黑眸微狭且长,眼尾上扬尤似狐狸:“怎么了?”

  云珏气鼓鼓的抱手,就着跟前的软垫重重坐下,裙摆噗得蓬起,又缓缓铺平。

  “都说学以致用,你好歹是我们陇西第一俊才,走出家门都是要被姑娘夫人们献花投果的,可就你拿出的这个,根本对不起你那两库房放臭的花果!”

  云珏沉痛的嚷道:“赵程谨,阿姐对你很失望!”

  赵程谨看一眼丢到面前的东西,了然的点点头,侧身打开挨着书案的矮脚斗柜,抽出一本书放在自己面前:“这段儿不成,再另选一段便是,气什么。”

  云珏柳眉紧拧,抱着手歪过头念书名——

  “长——安——月——下——集?”

  好像明白了什么。

  云珏正过头来,愤怒瞪去:“你是从这抄的,不是自己写的?我让你亲自写的呢?”

  未及弱冠的青年正值青春,神色间却融着一股挥之不去且超越年龄的冷漠,黑瞳如墨,语气无波:“你想清楚,这句不成,你顶多挫败挫败哭一阵子,再抄别句;但若是我亲自出马打动了他,你怕是得哭一辈子了……”

  云珏缓缓睁大眼,逐渐盈入怒气。

  半晌,她幽幽道:“赵程谨,阿姐佩服你的勇气。”

  下一刻,云珏猛地起扑,一手撑着案面,一手探向对面的人——

  电光火石间,两道身影齐冲过来,一个视死如归般挡在赵程谨面前往前挺,一个熟练敏捷的抱住云珏的腰往后拖。

  挡着的那个嚎叫求情:“女郎息怒千万莫要动手,您武功盖世天下无敌,我们郎君自来长安便水土不服至今未愈,请手!下!留!情!”

  抱住的那个大声强调:“女郎出发之前曾向使君保证会护着郎君绝不叫他掉一根毫毛,郎君体弱,女郎这一掌过去可不止一根毫毛,您三!思!而!行!”

  然而,此举既没叫被护着的人生出一丝惧怕,也没叫被拦着的人压下半寸怒火。

  云珏气鼓鼓道:“听见了吗,这一路上我是如何照顾你的?连一根汗毛都舍不得你掉!现在只不过叫你写几句动人的情话,是要你的命吗!”

  赵程谨:“命可以不要,但脸得要,你痴缠尹叙国子监人尽皆知,如果有必要,我这水土不服的病名还得再多用半个月。”

  面对嘲讽,云珏有理有据的反驳:“我对尹叙发乎情止乎礼,哪里就丢脸了!”

  “万事开头难,所有事情未成之前都是容易受到质疑和嘲笑的,不被嘲笑的心愿不是好心愿!就你眼皮子浅,等我将尹叙拿下了,不是什么脸面都回来了吗!”

  赵程谨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嘲笑:“‘发乎情’已经上赶着送淫.词艳.曲,等到‘止乎礼’时,但凡他身上还能留条底裤都是你手下留情。”

  云珏捂住心口深吸一口气:“赵程谨,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赵程谨毫无求生欲:“你被尹叙二度拒绝的日子。”

  “——是你的死期!”少女张牙舞爪,开始闹了。

  “两位主子别吵了,可别叫外头的人听见笑话咱们……”

  “女郎奴婢给您跪下了……”

  紧接着,是一阵乒铃乓啷的乱声,歇声时已是一刻钟之后。

  云珏猛地拉门出来,气呼呼回自己房间,后面跟着小碎步的彩英。

  书房内,流芳一脸沮丧的收拾着,苦口婆心:“您明知女郎脾气直气性大,但又是最好哄的,两句好话便可大事化小……”

  赵程谨若无其事的喝着茶,目光流转间漫不经心瞟向外头往来的府奴。

  这些人都是太后亲自挑选,连着这座将军府一并送给他们安置之用的。

  他们每日如何度过,这一双双眼睛看的清清楚楚。

  赵程谨轻哼一声,旁人看来,更像是他对流芳那番话的不屑。

  流芳只当郎君没听进去劝告,心中越发愁苦。

  两个都是祖宗,如今没有亲长在身边看管着,一日比一日会折腾。

  若每日都这样来一回,他和彩英怕是要减寿了……

  ……

  虽然赵程谨这厮嫌云珏在国子监丢人现眼,但并不妨碍她在次日清晨早早醒来,欢喜的盘算着今日能见尹叙几面。

  彩英为她梳头,笑里带了心疼:“女郎,尹叙就这么好吗?”

  云珏的相貌合将军与夫人之长,小脸微圆,下巴小巧,酒窝醉人,明眸藏媚。

  从小到大,亲长里没有一个不喜欢她,想与将军府定亲的,能从家门口一路排到玉门关。

  若没有背井离乡来到长安,何至于对一个无心无情之人委曲求全?

  “嗯,尹叙很好。”云珏毫不犹豫的回道,顿了顿,又强调:“不,尹叙最好!”

  旁人都以为,云珏是在国子监中对尹叙一见钟情,痴缠不放。

  但其实,他们的相识要更早。

  那时,云珏和赵程谨还差一日路程抵达长安,不想赵程谨一病不起。

  云珏这才晓得,赵程谨这废娇娇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只因见她活蹦乱跳,不甘认输,便死忍着。

  于是,临近长安了,水土不服症终于发作了。

  他们带的人不多,是为低调,人生地不熟,赵程谨一副快死的相,云珏都哭了。

  就在这时,他们遇到了探望旧日恩师后回长安的尹叙。

  在云珏的记忆里,尹叙如神兵天降,有条不紊的指挥奴人寻医问方安置人员,更对她温声宽慰。

  碍于此行的特殊性,云珏没有向尹叙坦白身份。

  倒是尹叙,见她一介女流与弟弟独自前往长安,以为是家中遭难投奔亲戚的,临别时甚至将自己全部的盘缠留了下来。

  云珏自是推拒,尹叙却道,长安近在眼前,他是归家,她们却是踏入异乡,钱多不压身。

  抵达长安后,云珏与赵程谨进宫面圣,被圣人投放到国子监中,又设府邸赐奴人安置他们姐弟,再然后,便是国子监中重逢。

  昔日古道热肠的青年摇身一变成了聚光汇彩的贵族才俊,处处出挑,云珏一颗少女心就这样跟着尹叙飞了。

  彩英轻轻叹气,只能努力为她梳最端庄的发式,上最浅淡心机的妆。

  真希望姑娘能心想事成呀。

第3章 她和尹叙果然是受到神明牵……

  不论圣人用意为何,所赐的这座将军府却是不亏他们的。

  崇仁坊便利繁华,临近国子监,云珏出入方便不说,早晨都能比别人多睡一刻。

  只是今日,她还没来得及溜去偷瞄尹叙上学,便被学正拦住了。

  “女郎,孙博士请您移步去博士厅说话。”

  云珏当下就想,现在去见博士,这日能见尹叙的机会便少一个了。

  多可惜呀……

  不过,云珏虽不够积极,却不是学无术不敬师长之人,遂乖乖随同学正前去博士厅。

  博士厅内,孙博士已在书案前坐着,面前放着云珏的课业。

  “来了。”

  云珏:“不知博士寻学生何事?”

  孙博士瞥她一眼,半晌才道:“圣人恩及女学,且尤为看重,你可知,你们在学中的每一次成绩表现,都会被学正记录上呈御前?”

  云珏:“知道。”

  孙博士的表情忽然有了一丝裂痕。

  她把面前的本册推了出来:“那你说说,课业要求是什么,你写的又是什么?”

  云珏有一说一:“博士说已春为题,写春诗……”

  孙博士微微挑眉:“何为春诗?”

  云珏答:“春日情景,借景抒情。”

  孙博士:“春日情景,风、雨、日、月,花、草、木、水皆可列题,借景生情,可以是抒怀抱负,赞美欣赏,你写的是什么?”

  云珏眨巴眨巴眼。

  孙博士自问已算亲和,至少在圣人面前也站得住脚了,直接道:“罢了,拿回去重写。”

  云珏一愣,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

  “怎么,你不服气?”孙博士抢先开口,气势陡然增生。

  今日,无论云珏怎么辩驳,这不堪之作都是要重写的。

  更何况孙博士并不想与她啰嗦太多。

  云珏看一眼孙博士,似有所悟,摇摇头:“学生不敢。”

  其实,孙博士昨日在课上便可道出,之所以等到现在,无非是给她留颜面。

  至于这位从无交情的博士为何会给她留颜面,或许,与她“背靠圣人”这个说法有关。

  孙博士对云珏的顺从稍感满意。

  其实,若非宫中那位需要云珏安稳留在国子监,她何至于这般操心。

  除非她犯下滔天大罪,否则还真不能说除名就除名。

  可要教她,也不能让她的胡作为非败了自己身为师长的清名。

  ……

  清早就领了一顿训,出来时,云珏挠挠鼻尖儿,原本就没精神,现在更蔫儿了。

  忽的,她瞧见一人朝着这头走来,眼眸一亮来了精神,笑着迎上去。

  “谢娘子!”

  谢清芸早已看到她,原本还在奇怪她为何从博士厅出来,见她过来,便端出清高姿态,颔首致意:“云娘子。”

  “谢娘子,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谢清芸笑笑:“云娘子竟也有事请教我?”

  “那是自然!”云珏含着期待近了一步:“昨日听尹叙说想向谢太傅借几册曲谱,敢问谢娘子,是哪几册曲谱呀?”

  谢清芸眉眼流转,生出些疏离感:“你问这个做什么?”

  云珏:“多了解一些呀。早闻尹师兄一手七弦抚得神仙也动容,我便想投其所好……”

  “抱歉,无可奉告。”谢清芸拒绝的果断,不亚于昨日的尹叙。

  “我还有事,便不与云娘子多说了。”话毕,谢清芸越过云珏离开。

  云珏偏头盯着谢清芸的背影看了会儿,直至对方走进藏书阁,她才踢踏着鞋子朝教舍去。

  因为早晨浪费了一个见尹叙的机会,云珏一边数着今日还有几次机会,一边督促自己下次跑快点别再被谁绊住。

  上午的时间一晃而过,按照惯例,她们得在学中用一次饭。

  午食都是自己带的,教舍与藏书之处都不可进食,通常都是在思学廊附近用饭。

  午间的散学铃响,云珏提起裙摆就溜了,直奔思学廊。

  她刚走,国子监中负责洒扫的小童子便走了进来,“诸位娘子可是要外出用饭。”

  谢清芸最受孙博士青睐,孙博士不在,她更像领头人,遂问:“何事?”

  小童子为难道:“隔壁出了点事。博士让我转告诸位,用饭时莫要靠近那头,以免误伤。”

  出事?误伤?

  难不成还动手打架了?

  少女们交换眼神,继而窃窃私语,好奇心瞬间大盛。

  阮茗姝看向身边淡定端起楠木饭盒的谢清芸,心道自己昨日就被比下去一回,今日可不能再犯。

  她学着谢清芸昨日的淡定,说道:“我们是来读书的,又不是来看热闹的。隔壁发生什么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谢清芸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

  云珏提着小饭盒疾行而来,刚刚好撞见这头的事故场景——

  一向用来张贴优异文章,被誉为荣誉之地的胜文栏上,被贴了许许多多文章诗词,都是出自一个名叫冯筠的监生,上面都被涂污了。

  祭酒和学正都赶了过来,包括冯生在内的学生全部被控制住。

  冯生一个人站一边,他鼻青脸肿,衣袍撕裂,头发也松了。

  书案,笔墨,甚至是书袋都被丢了出来。

  其他人站在另一边,虽不像冯生那般狼狈,但也都乱了仪容。

  场面虽已得控,但不难想象刚才情形有多激烈。

  云珏皱了皱眉,下意识寻找尹叙的身影,可是尹叙并不在闹事的学生队伍里。

  她似有所感,目光转向思学廊的方向,果见尹叙匆匆而来。

  正主来了,崔祭酒才沉着脸开口:“尹叙,你来的正好。今学中监生指称,冯生盗用你的词句得了榜首,你可知情?”

  尹叙蹙了蹙眉,目光落在冯生身上,显出几分冷冽与凝重。

  他没表态,有人先按捺不住了。

  “祭酒何必为难述清,他最是宽容无争之人,平日荣誉无数,又岂会为了一次榜首斤斤计较,是学生看不惯有些人仗着述清宽宏,一而再再而三得寸进尺!”

  发话之人名叫范闻,是卫国公府的小公子,与尹叙有些交情,一向称兄道弟的。

  说完,范闻又引崔祭酒与诸博士去看冯生被张贴出来的文章诗词。

  “诸位请看,这是冯生此次被判榜首的诗——”

  云珏好奇的朝前走了两步,拜好眼力所赐,她看的相当清楚。

  殊不知她一动,站在思学廊下的尹叙目光跟着一动,就这样落在她身上。

  她果然跑来了。

  尹叙蹙了蹙眉,如是想着。

  “夜雨潜行度春生,迟日拨云风催乘。低头问花花不语,乘风送香赛风筝。”

  云珏虽不勤于读书,但并不代表她满腹草包。

  圣人广开教学,又严厉督促,所以国子监每一次课业都很受重视。

  反过来,诸监生若想脱颖而出得到关注,多数时候只能靠这个,当中又以寒门子弟最甚。

  所以,课业该怎么写,相当讲究。

  譬如写诗惯用借景抒情,所抒之情是有高低之分的。

  云珏不入老师之眼的作业,结果就是被打回来重写,因为不符合国子监的风气。

  但冯生这首诗,借春日万象更新生机勃勃之态比喻诸学子竞学争辉的情景,便非常高明。

  经圣人整改的新学,便是助他们上青云的力量。

  身为学子,理当不受外音影响,潜心苦读准备,只待百花齐放日,一飞冲天脱颖而出。

  这是博士们乐于见到的情怀,亦是符合时下风气的情怀。

  而当这类情怀扎堆时,就要进一步评析遣词造句上的优劣。

  冯生的诗含春雨,春日,春风,春花,春意盎然,措辞巧妙,尤其最后一句,更添生机趣味。

  看完冯生的,范闻又拿出一份:“大家再看,这是尹叙的诗句——”

  尹叙的!

  云珏又走近两步,一旁有人看向她,她也浑然不在乎,只盯着尹叙的诗。

  “夜雨度春来,迟日穿云蔼。绿柳迎风扬,遍放千山彩。”

  默默念完,云珏心头的激动陡然折半。

  怎么说呢……

  这两首诗的确有诸多雷同。

  尹叙的文采自然不容置疑,但就这首来说,似乎……没有读冯生那首时眼前一亮的惊艳感。

  云珏皱了皱眉,转眼去看尹叙,不期然的撞上了尹叙的目光。

  嗯?!

  她瞬间忘了思考,目光骤亮,伸出小手冲尹叙挥挥,我在这儿呐!

  尹叙没想她会忽然看过来,短暂怔愣后,漠然移开目光。

  云珏没得到任何回应,颇为泄气。

  泄气坚持不过半刻,又重振旗鼓。

  慢慢来嘛!

  “诸位都看到了!”范闻指向冯生的诗:“尹叙高才,众所周知,他何须去抄袭一个文采不如自己的人?且有人亲眼所见,呈交诗词之前,冯生曾拿着自己的诗作去找过尹叙。若不是冯生趁机偷看了尹叙之作,这两首诗如何能雷同至此!”

  范闻嫌恶的瞪了冯生一眼:“这样的人,今朝能为了榜首之名盗词窃句,来日就能为了荣华富贵不择手段!抄袭之作,何德何能被评榜首!”

  云珏喜欢尹叙不错,但对范闻的话不大赞同。

  一道呈交的诗词,既有雷同,那双方都有嫌疑,为何大家根本不考虑这种可能性呢?

  但话说回来,如果真的是尹叙抄袭,那要怎么办呢?

  云珏慎重的想,如果是这样,那尹叙的品质就有瑕疵了。

  不过没关系,她会鼓励他,然后陪他重振旗鼓,用实至名归的才情重新走上神坛。

  万万没想到,今早才失去一个偷瞄尹叙的机会,眼下却得到一个趁虚而入的机会……

  她和尹叙果然是受到神明牵引的吧。

  这头,云珏疯狂的作心理活动,那头,崔祭酒发话了。

  他并未直接给冯生定罪,而是再问冯生:“冯生,对诸生之疑,你可有辩解?”

第4章 你既要证据,我便给你证据……

  随着崔祭酒发话,一双双目光都落在了冯生身上。

  云珏不知此前是何情景,但从她来此开始,就没听冯生有过一言半语。

  他只是垂着眼独自站在一旁,自成一方,无论投来多少或质疑或不屑的眼神和言语,他始终无动于衷。

  云珏以为,他有多少腹稿也该打好,是时候振振有词的反驳了。

  然而,他只是冷笑一声,望向崔祭酒:“敢问祭酒,博士断文评级,是否只看文章优劣,不看出身来历?”

  崔祭酒点头:“自然。圣人设新学,旨在挖掘有才之士,无分门第高低。”

  云珏觉得,冯生站的更直了,声音也更沉了。

  “所以,博士将学生的诗词评为榜首,只是因为学生写得好,然否?”

  崔祭酒这次没急着回答,而是看向博士薛蔼:“薛博士,你如何说?”

  薛蔼正是此次给出成绩的博士。

  被问及时评级标准,他眼神下意识往旁边的方向扫了一眼,平声道:“自然。”

  云珏对尹叙的方位极为敏锐,薛蔼眼神一动,她便断定他在看尹叙。

  她眼追一转,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得到了答案,冯生勾唇,自眼中涌出比周遭人浓厚十倍的嘲讽。

  他抬手理了理衣衫:“所以,只因学生写了一首极好的诗,越过了高门子弟之才,便要蒙受这等不白之冤么?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抄袭尹叙?除了这两首诗相近的措辞和描述,还有吗?”

  他冷笑:“你们也说是我拿着自己的诗请教尹叙,谁知是不是尹叙瞧了我的诗词,觉得我写得好,所以借鉴了我的?”

  这人!

  冯生成功掀起对面整片怒意。

  范闻气的脸都红了,真是给你脸了!

  换了旁的人,面对这样确凿的证据,早该掘地三尺无脸见人!

  他居然还咬死了不承认,甚至想颠倒黑白!

  云珏转眼望向尹叙。

  他比冯生更冷静,由始至终像个旁观者,在看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女声自思学廊下响起:“好,你既要证据,我便给你证据。”

  随着声音落下,一抹纤影款款而来,勾住一片目光。

  云珏循声望去,不由愣住。

  谢清芸?

  她不是应该正在用饭吗?

  ……

  谁也没想到谢清芸会站出来。

  云珏反应过来后,依旧是先看尹叙。

  果不其然,他也看着谢清芸,眼中掠过意外之色。

  谢清芸是太后的人,亦是女学的代表,说话多少有些分量。

  若她在这时候站出来帮了尹叙,必定博得好感。

  谢清芸双手端于身前,与尹叙遥遥对视,露出一个矜持浅笑,然后才走到崔祭酒面前屈膝一拜:“事情经过,学生已听了个大概,冯生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学生不能置若罔闻。”

  “谢娘子,你有何证据,快说出来把!”范闻已等不及了。

  冯生抬眼看着谢清芸,眼神清冷无波。

  谢清芸目光淡淡的看向冯生:“其实要证明冯生抄袭,一点也不难。抄袭之人虽急功近利,却也非一日之功。尹师兄文采斐然,往昔佳作无不展示共赏,诸生有目共睹。但请大家看看冯生往昔的诗作文章——”

  冯生的东西都被丢了出来,连平时自己写的诗词文章也被讽刺的贴上胜文栏,还被圈点。

  谢清芸点到即止,范闻迅速反应过来:“是啊,我给气糊涂了,竟忘了这些!”

  接下来,不必谢清芸多说,范闻已引着其他人去看冯生其他的文章:“大家看看冯生作的这些诗词,读来是不是都有似曾相识之感!?比如这个……这个……”

  范闻红着脸卡声,不知是紧张的忘了词,还是原就没想好怎么说。

  下一刻,谢清芸的声音再次响起——

  “‘新燕’一词数见不鲜,古今诗人多用之,正因常见,所以更偏向巧用法。”

  “例如博士前几日讲过的《寒门吟》,先写残冬之景显萧瑟冷冽,再用新燕转折令氛围急转直下,既是以残冬反衬初春,亦是借新燕以小见大,掀开盎然生机,恰如今下寒门学子终于得以熬过寒冬,迎来盛世,百花齐放,一展所长。”

  谢清芸娓娓道来,目光落在冯生的诗词上:“而冯生这处用到的‘新燕’,似乎也是借新燕出现来实现反转与对比……”

  “至于你其他的诗作……”谢清芸美眸流转,落在冯生身上多了几分冷冽贵气:“需要我一一拆分,慢慢讲给大家听吗?”

  简直一针见血!

  这已经不是抄词句那么简单了,连手法都抄,抄的很高明啊!

  云珏看向冯生。面对范闻等人的针对,他尚且能不慌不忙反击,可谢清芸这番话后,他眼眶都充红了。

  果然,范闻开始嚷嚷:“大家听到了!尹兄为人正直清朗,谢大才女饱读诗书,是骡子是马她一眼便可看出。冯生盗用诗句,不配为榜首!欺师欺君,不配与我等同窗!”

  云珏心道不妙,一句“小心”尚未出口,冯生已扑身上去给了范闻一拳。

  混战一触即发。

  谢清芸失声尖叫,花容失色!

  说时迟那时快,尹叙三步并作两步,拉着谢清芸的手臂拖入廊下,自己却闯入了混战中——

  他抬手抓住砸向冯生的拳头顺势推向一旁,又擒住一人砸向另一人。

  云珏站得远些,并未被波及。

  可她一点不害怕,一双眸子骤然放光!

  哇!

  原来尹叙不只是看着高大挺拔,他也会打架,打的还很好!

  虽是混战,但若细细拆分尹叙的出手路数,不难发现蹊跷。

  云珏绣眉一挑,原本的揣测仿佛又找到了几分佐证。

  崔祭酒大怒:“住手!你们都想被除名是不是!”

  ……

  谁也没想到,这场因成绩引发的霍乱最终也没能得个结果,反倒是所有参与闹事斗殴者,全留下清扫学堂,外加罚抄《礼记》。

  包括尹叙。

  谢清芸原本还想为尹叙辩解,可她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上,就被闻讯而来的家奴带走了。

  男学斗殴之事万一传至御前,若让谢清芸的名字夹在里头,损其清名就遭了。

  其他人领着罚,冯生和尹叙则被叫到了博士厅中问话。

  崔祭酒屏退左右,沉着脸询问整件事的经过。

  然而,冯生从冲动中清醒过来后便陷入沉默,面对崔祭酒的追问不发一言。

  崔祭酒盯着他看了片刻,转而问另一个:“尹叙,诸学子指证冯筠盗用你的词句,以不当手法得到榜首,你有何话可说?”

  尹叙正身直立,眉眼冷清,淡淡道:“学生无话可说。”

  崔祭酒眼神微变,语气加重:“你也无话可说?”

  尹叙:“学生人微言轻,亦深知寒窗之苦,岂可三言两语定论?若祭酒觉此事重大,不妨上呈御前,由圣人定断。”

  “圣人定断?”崔祭酒似是听了个笑话。

  “圣人日理万机,若学中一点小事都要上呈御前,那还要我们这些学官做什么?”

  言罢,崔祭酒沉声道:“教不严师之惰。说到底,叫你们这般放肆,是我们管教不严。”

  “既然你们二人都无话可说,今日回去除去罚抄之外,再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写出来,孰是孰非,总要有个结果。”

  言及此,崔祭酒忽然加重了语气,隐有警告之意:“若明日你们还是这种态度,这小小的国子监也供不起你们这些大佛!”

  尹叙眼神轻动,眉头蹙起,还没开口,却听冯筠先一步回道:“学生知错。”

  明明前一刻还沉默不语的人,这一刻却恭恭敬敬,像是被崔祭酒最后一句话震慑住。

  冯筠家贫,只有一老母供他读书。

  若非圣人新政叫他们这样的学生有了读书条件,如今怕是早已被生计抽去全部心力。

  崔祭酒眼见冯生态度改变,眼尾一挑:“这么说,你承认了?”

  冯筠眉头紧拧,指尖发凉,久久没有应声。

  崔祭酒凝视他片刻,又扫了一眼尹叙,神色变幻莫测,而后和声道:“罢了,谅你初犯,回去好好反思,若态度诚恳,也可以大事化小。”

  冯生眼神几动,态度再添恭敬:“多谢祭酒。”

  “你们回去吧。”

  冯筠再无犹豫,后退几步,直至门口时才转身出去。

  与此同时,一个潜伏在门边的身影悄悄溜走,直奔教舍。

  教舍的人还在苦哈哈清扫,打探消息的人一回来,场面立马炸开。

  “他果然承认了!?他承认了,崔祭酒却没有追究抄袭一事?”

  “对,祭酒语态一再放软,别说是赶冯生离开,根本连重话都没说几句。”

  “这是轻拿轻放的架势啊。冯生到底什么来头,祭酒竟把此事压下?”

  “不可能,圣人对新学十分在意,发生这种事不可能不追究的!”

  有人出主意:“要不然咱们把这事传到御前?肯定够那厮喝一壶的!说不定能将他们这些穷酸出身的都除名,再不给机会!”

  送消息的人犹豫片刻,说:“要不,还是算了?”

  旁人问:“为何?”

  他道:“借尹叙的名号都没能把这厮赶出去,再闹下去,你们谁准备挺身而出?祭酒没将他赶出去,再闹,万一引火上身,咱们谁又能和家里交代?”

  这话是实话。

  远的不说,单说隔壁女学的小娘子们都知道能进女学是莫大的荣耀,但若被赶出女学,便是超出荣耀数倍的耻辱。

  堂堂七尺男儿,岂能被一群女流之辈比下去?

  忽的,范闻冷笑一声:“行啊,那就不闹。”

  众人刷刷转头望向他:“什么意思?”

  “哼!”范闻将抹布狠狠丢在地上。他长这么大,就没碰过这么糙手的抹布!

  “这种为了出头不择手段的腌臜货老子见多了。如果他今天老老实实从国子监滚蛋,这一页就此揭过;要是他侥幸逃过一劫留下来,有我一天,就没有他出头的机会!”

第5章 说漏嘴会怎样?被尹三郎打……

  “冯生。”走出博士厅后,冯筠一人走到前面,尹叙追了过来,淡声叫住他。

  冯生的背影略显佝颓,不似平日那般精神明朗,沉默停步。

  “尹兄还有何指教?”他声音黯哑,挤满疲惫。

  尹叙轻轻叹息,低声道:“何不再等等,静观其变?”

  冯筠无力的笑了笑,肩膀轻耸,声音微哑:“不必了,对我来说,结果都是一样。”

  眼看冯筠走远,尹叙又想起什么,再次跟了上去。

  ……

  冯筠自国子监出来,一路疾步,却并不是回家方向,而是朝着城西处一家药铺走。

  刚才一场乱斗,他身上挂了彩,不能就这样回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街边停着的一辆马车内,少女素手一指:“就是他。切记轻轻擦过即可,不许伤他。”

  驾车的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锁定目标后,他信心满满道:“女郎放心,末将稳得很!”

  冯筠急于处理伤势赶紧回家,眼里只看到药铺,脚下步子忽然加快,不想身后驶来一辆马车,车夫慌乱大吼:“让开!快让开——”

  冯筠闪避很快,但还是险险擦过马车侧壁,向后踉跄两步,跌坐在地。

  马车停下,车夫还没下车,一个纤细娇影先钻了出来。

  她稳稳落地,径直奔向冯筠,讶然自语:“呀,怎么撞到人了!呀!怎么是冯家郎君!”

  少女冲到面前,卷来一阵淡淡的清香,看清她容貌时,冯筠愣了一下。

  不等冯筠开口,云珏已先红了眼眶:“冯郎君你没事吧?郎君命奴婢来瞧瞧你的伤,若他晓得奴婢不慎撞到你,一定会打死奴婢的!”

  冯筠眼角轻轻抽了一下,疑色内敛:“你……”

  跟上来的车夫帮着云珏把他扶了起来,云珏泪眼婆娑,可怜兮兮道:“奴婢是尹家家奴,奉三郎之命来瞧瞧冯郎君的伤势。帮冯郎君打点好回府后的事情。”

  说着,云珏指了指冯筠身上:“听闻冯夫人慈祥爱子,若叫她瞧见你这样回去,恐怕不好交代吧?时辰不早了,郎君不妨先上马车,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云珏句句戳人心,冯筠眼中的疑色亦覆上忧色。

  最终,他上了马车,又在云珏的催促下道出住处,马车一路奔向冯宅。

  冯筠今日回来晚了,冯母满心担忧,就在光线昏暗的门口站着。

  冯筠一出马车就瞧见了,连忙下车迎上去:“母亲,你怎么站在外面……”

  冯母却是瞧见了他身上的不妥,脸色骤变:“你与人打架了不成?怎得……”

  “冯夫人。”云珏迎上来,越过冯筠握住冯母的手,温声软语的宽慰:“夫人莫要担心,大夫已经瞧过,没有大碍,若冯郎君日后真有什么不适,我们定会负责到底的!”

  冯母被少女的热情冲的一愣,“你、你是……”

  这段戏,云珏已默默演练数十遍,她不慌不忙露出歉疚又友好的微笑:“冯夫人,我是……”

  “这是与儿同在国子监读书的同窗,镇远将军府的云娘子。”

  云珏满腹戏词卡在喉咙里,脑子里慢悠悠转出一个疑惑音——

  诶?

  ……

  大意了,冯筠认得她!

  云珏头回切身体会到赵程谨形容她倾慕尹叙的那个词——人尽皆知。

  她反应也快,立刻配合:“是,同窗。女学开得晚,所以还该唤一声冯师兄才是。”

  冯家清苦,在长安买不起宅子,只能在贫民聚集之地租一方一眼看遍的小院子。

  冯筠很少会和母亲说学中之事,偶尔提及,也多是学业上的事。

  冯母理所应当的认为,自己的儿子在学中忙于学业,本也不会有别的事可讲。

  眼下将军府的千金找上门,生的娇俏美艳,还自称儿子同窗师妹,冯母怎会不惊讶?

  惊讶之余,又有微微的期待。

  这姑娘生的漂亮讨喜,也不知儿子对她是什么想法。

  冯母:“你们……”

  戏,它可以改,也是可以接的。

  云珏虽被迫“换了身份”,但原本的戏稿还能用。

  不等冯母开口,她已露出愧疚的神色,道出自己贸然登门的“原委”——

  她刚到长安,受圣人安排入学后便一直忙碌,始终未能逛逛这长安城。

  今日得闲,本欲散学后约上二三好友出游,不想好友临时有事,爽了她的约。

  她一时恼火,又不想回府,便让车夫随处乱转。

  没想马儿忽然受惊竟撞上了路上的冯生,又让他撞到了路边的摊位。

  摊贩是个急性子,便与他推搡起来,还动了手。

  她赔偿了摊贩,带冯生瞧了大夫,这才回来晚了。

  说到底,这都是她的错。害冯母担心,罪过罪过。

  云珏一通胡扯说的圆溜儿,又道:“对了,我车上有好些人参鹿茸,还有一只大熊掌呢!”

  说风就是雨,云珏直接让人去搬。

  冯母大受震撼,连忙拒绝。

  听到儿子被车擦到,她的确狠狠担心了一把。

  但冯生已经好端端回来,加之这小娘子不仅赔偿损失,给冯生请了大夫,还一再表示会负责到底,再要她的东西,便有讹诈之嫌了。

  “使不得,使不得!你也是无心的,我儿没事便好,那些贵重东西便不必了!”

  “要的要的!”云珏劝道:“大夫说伤病得养,冯师兄才学出众,若因外伤损了精神导致学业不振,我便是拿出全副身家也赔不起呀!”

  “母亲。”云珏话音刚落,冯筠开口了。

  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是对着母亲的温柔耐心:“收下吧。”

  “你这孩子!”冯母不赞同的瞪了他一眼,“你……”

  “收下吧!”云珏打蛇随棍上,直接抱住冯母的手臂晃了一下。

  明明是上门赔罪的戏码,活生生被她演成了膝下撒娇。

  冯母根本受不住甜甜的小姑娘软软的央求,还是被要求收礼物,就连冯筠都多看了云珏一眼。

  但他的态度明确多了,说:“我已没事了,云娘子慷慨,冯某在此谢过。”

  “不谢不谢!”云珏摆摆小手:“是我撞了你,赔偿理所应当,谢什么!”

  说完,她又扶着冯母去介绍那些补物,告诉她哪个要怎么做。

  这些都是要入冯筠的口的,冯母自是认真记下,末了才一拍脑门,转身去把温着的饭菜端出来。

  “云娘子送我儿回来,可有用饭?家里只有些粗陋饭食,不嫌弃的话一起吃些吧?”

  云珏没开口,冯筠抢先道:“母亲,时辰已晚,云娘子出来这么久,府中会担心的。”

  话是对着母亲说的,态度却是给云珏看的——天晚了,赶紧走吧。

  冯母一听,忙道:“说的也是,云娘子,你……”

  云珏说:“还是冯师兄想得周到,冯夫人,我明日再来看你。”

  明日?

  还来?

  冯筠眉眼微动,见云珏已与母亲道别,当即道:“我送云娘子出去。”

  车夫已将马车停在路口,冯筠与云珏一道走了出来。

  云珏笑着摆手:“冯师兄不必送了,回去陪老夫人吧,不过你可别说漏嘴了。”

  冯筠竟别开眼笑了一声,语含打趣:“说漏嘴会怎样?被尹三郎打死吗?”

  云珏眼睛倏地睁大看向冯筠。

  都会玩笑了,心里或许已好受些了吧?

  其实她不担心冯筠说漏嘴,他是孝子,这时候定会以母亲的感受为先而配合她。

  但有件事她必须先解释一下——

  “方才我不是有意骗你的,而且,今日的事并非尹叙挑起,他不知情的。”

  冯筠眯了眯眼,神色中暗添审视,并未回应。

  云珏又摇头:“罢了,今日你有情绪,恐怕听什么话都容易变味儿,还是先好好歇息一晚。放心,明日谁敢为难你,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冯筠没忍住又笑一声,云珏看来,或许是在笑她不知天高地厚。

  “我走啦!”云珏冲他挥挥手,轻提裙摆奔向自家马车。

  她今日也回晚了,保不齐赵程谨那厮会不给她留饭。

  冯筠目送将军府的马车离开,正欲回身进屋与母亲说话,忽然瞥见街口有另外一辆马车驶离。

  他眼神一动,追了几步。

  那马车是……

  ……

  云珏回府后,竟吃上了热乎的饭菜。

  赵程谨冷着一张脸走进来,就坐在她对面死亡凝视,委实影响胃口。

  云珏吃了两口便放下碗筷:“对了,借你手下两个人帮我打听点事情。”

  彩英和流芳全神贯注高度警惕,就怕这两位主儿一言不合又闹起来。

  可他们等了半晌,并未等来赵程谨发怒。

  他只是一言不发盯了她会儿,便道:“做什么?”

  云珏:“我想打听点事情。”

  赵程谨神色复杂的打量她一阵,站起身来。

  云珏端起碗筷,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眼——你还有事吗?

  赵程谨似酝酿许久才冷冰冰道:“下次晚归也不必回来,找个乞丐窝将就一晚便是。”

  说完,他拂袖而去,留下大松一口气的流芳与彩英口诵佛偈,心怀感恩。

  ……

  云珏说到做到,第二日散学后,她又来到冯家,这次还带了个大夫来。

  其实冯筠的伤都是皮外伤,歇两日就好了,但她还是当着冯母的面让大夫下了诊断。

  事实证明,在得到明确结果后,冯母彻底松了口气。

  冯母是寡母,儿子就是她的命,可面对云珏时,她却反过来宽慰云珏,让她莫再带东西请大夫,言辞里还有些感激之意。

  冯筠难免动容,再看云珏时,目光不由得生了些变化。

  冯母说什么都要留云珏吃饭,竟然连过年时没舍得吃完的风干腌肉都拿了出来。

  云珏起先还没表态,直到冯筠也开口挽留,她才笑眯眯应下。

  冯母眼中喜色更浓,让冯筠好好招待她。

  “云娘子……”冯筠看了看老母,不由压低声音:“介不介意借一步说话?”

  云珏爽快点头:“好呀。”

  时下虽兴女学,对女子的束缚较前朝宽松许多,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始终不妥。

  冯筠把云珏请到了外面说话。

  ……

  今日,冯筠照常入学。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在崔祭酒有意平息的态度下,昨日之事并未再掀风波。

  但对他来说,却又是新一轮的困境。

  “国子监一事本与云娘子无关,为安家母之心,云娘子已做了许多,这个人情冯某铭记于心,但此后……请不必再来。”

第6章 可……可这也太奔放了!……

  冯筠很清楚,此事与云珏毫无关系。

  她之所以会不辞辛劳几度插手,只是因为尹叙。

  不等云珏开口,冯筠又道:“请云娘子放心,冯某知你为何如此,冯某对尹兄并无怨怼,正如祭酒所言,此事已揭过,冯某不想再生波澜。”

  冯筠的措辞并不温和,说是逐客令也不为过。

  但凡换个女子,此刻少不得愤怒羞恼,道他不识好歹。

  然云珏只是静静听他说完,脸上露出几分思索之色,慢悠悠道:“你既下逐客令,我便没有厚着脸贴上来的道理。”

  她眼珠滴溜溜转,语气一转:“我也不喜欢为琐事纠缠,你方才不是说欠我人情,又请我不必再来么?可以,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不仅不会再来打扰你,什么人情俗礼,咱们都两清。”

  冯筠神色淡定,主动道:“你想问,这件事中,是谁抄袭了谁?”

  云珏却摇头:“尹叙不可能抄袭你的诗作。”

  她的语气太过笃定,甚至不惨杂一丝犹豫与怀疑,冯筠生生一怔,旋即露出几分自嘲。

  “所以,云娘子觉得……”

  “冯师兄你误会了,我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

  云珏打断冯筠的话,低头在腰间的兜兜里翻出一张纸展开来。

  “我是想请师兄读一读这首诗,然后告诉我,你觉得它写的怎么样?”

  冯筠完全跟不上云珏的思路:“品、品诗?”

  她并不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是什么,而是让他帮忙品鉴一首诗,就算扯清?

  虽然闹不懂她在想什么,冯筠还是快刀斩乱麻:“好,一言为定。”

  得他首允,云珏露出笑脸,喜滋滋把自己的诗奉上:“请赐教!”

  少女身上带着一股特别的清香,冯筠眼神轻闪,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

  云珏似乎并无察觉,递交诗文后也没再往前,神情里带着几分期待,像是个在等待夫子点评的学生。

  冯筠轻叹一声,展诗细读——

  【小楼倚栏知春来,新燕衔泥暖阁开。对镜簪花铅华覆,拂衣摇扇千花摆。裁柳送香难解意,月下花前独徘徊。吴歌不度巫山外,忽来夜梦入君怀。】

  还没读完,冯筠心中就已生了赧。

  若非云珏在国子监对尹叙的痴迷人尽皆知,他会以为这是云珏送他的情诗。

  思及此,冯筠又觉无奈。

  他曾听同窗戏言云珏给尹叙送情诗的事。

  就连今日,她也没耽误功夫,偷偷跑去看了尹叙好几次。

  或许,她打的是个让他帮忙品鉴,按照尹叙喜好来修改措辞的主意。

  可她或许不知,男人无心无情时,任是再赤诚动人,也不过是感动自己。

  而他,一个连家中生计都难负担的男人,为了在学中出人头地,得朝廷青睐任用,就已花去了全部精力。

  什么春色,什么锦上添花的凌云壮志,亦或是眼前这份小女儿情态,全都无心品评。

  对现在的他来说,入朝为官,更多是为稳住生计,奉养寡母以报生养之恩。

  然而,面对眼前少女满怀期待的一双黑眸,冯筠只能压下躁意,思索着赞美之词。

  他对男女之情实在不通,想来想去,也只是憋出一句:“写的很好。”

  殊不知,简单一句,却让云珏双眸放彩,骤然高兴起来。

  她上前一步,确认道:“你真的觉得我写的好?”

  冯筠被她的热情冲的一愣,俊秀的脸颊竟有些生热,胡乱点头:“嗯。”

  “太好了!”云珏双手合十一击掌,笃定道:“我就知道不是因为我写的不好,是因为博士对我有偏见,才叫我重写!”

  冯筠一听,眼珠子险些等出来:“你把这首诗呈交给博士!??”

  同一时间,窄旧的小屋外响起一道沉沉的咳嗽声。

  似是被呛了口水。

  云珏表情一怔,疑惑四顾:“咦,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荫蔽的巷道一角,随侍惊惶的看着向来从容有度的郎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下意识要张口。

  尹叙抢先竖手,示意他莫要出声,又飞快抽出手帕按在嘴上,忍过了喉头那阵难受。

  ……

  冯筠哪里还听得到别的声音。

  太大胆了,她简直太大胆了!

  虽听说过她出身将门,又时常出入玉门关游玩,所以才将性子养的外向奔放。

  可……可这也太奔放了!

  震惊之余,冯筠又生出几分轻视。

  这女子明明生来尊贵,有机会也有能力做更多事,却独将男女情爱看的比天还高。

  且读书始终是件不可亵渎之事,她竟将情诗作课业,还认为是博士的偏见。

  简直荒诞。

  云珏听到有人咳嗽,又没找到人,便不再搭理,注意力重新回到冯筠这头。

  她得寸进尺,厚颜的问:“那你觉得哪里写的好?”

  哪里写得好?

  此时此刻,冯筠竟生出一种自己在被这放□□子调戏之感。

  将要发作之际,内里传来冯母的声音:“怎么让云娘子站门口呢!好歹给人家倒杯水呀!”

  冯筠还没想好措辞,云珏已开口:“夫人莫怪,师兄正在指导我一些学业上的难题,这可比吃喝来的重要!”

  冯母一听,只觉自己打扰了他们谈话,让他们聊完了进屋用饭,自己便进屋了。

  冯筠看见母亲,云珏先前所为又跃入脑海。

  别的不敢说,她在长辈面前讨喜的样子,倒是真切。

  在瞒住母亲的事上,云珏帮了大忙,让他省力很多。

  片刻功夫,前一刻的忍无可忍的心境莫名被拓宽,好像又能忍了。

  哄走冯母,云珏转身看向冯筠,眼神意思明确——我们继续说,你觉得好在哪儿?

  顶着少女纯净的眼神,冯筠不好再保持缄默。

  他费神的想了想,硬着头皮道:“你的诗……情真意切。”

  云珏明眸更亮,如遇知音:“你读懂了?”

  冯筠认命的点了点头,这么灼热的少女怀春,哪个能不懂?

  云珏又问:“你读懂这首诗,还觉得它写得好?”

  她真的有些得寸进尺了,冯筠这样想。

  可除了点头,他也说不出别的了。

  云珏很是高兴,眼底似淬了碎星,也不知是勾起了什么少女情怀。

  但冯筠已不准备与她在这耗着。

  就在他准备终止对话时,眼前的少女忽然轻轻叹了一声:“写诗的时候,只是有些想家,来了你家,见到老夫人,我又想我娘了。”

  冯筠准备好的话悉数梗在喉咙口,生生愣住,将云珏这句话重新咂摸一遍后,他心头微动。

  “这……这不是……”

  云珏叹了口气,缓缓道:“长安的人提及陇西,只知玉门关如何如何。可偌大的陇西之地,岂会只有这处景色?”

  “不同时候,不同人,见到的每一眼,都是不一样的。”

  冯筠终于问出口:“你写的……是陇西?”不是少女思春?

  云珏点头:“嗯!算算时候,现在的家里和军户人家,大概就是这样。”

  这样?这样是哪样?

  冯筠有些疑惑,主动问:“你写的诗,描绘的是家乡春景?”

  云珏听出他的疑惑,索性耐着性子从从头讲起——

  “陇西的驻军主要有两部分,一部分守境,一部分留境,又依照四时节气调换。”

  “边境地险,环境亦不好,而留境的驻军除了日常操练便是巡防,偶尔还能与家中人碰面。”

  “你不知道吧,陇西军很多军户家眷,若没有高堂奉养,或得了高堂首允,是会同行的。”

  “所以大家都将内调当做休旬假,用他们的话说,人在边境,哪怕只是站岗守卫,也一刻不得放松,回到境内,哪怕从早到晚都忙,精神却是轻松的。”

  云珏说起陇西驻军种种,眼神更亮,冯筠听得入神,并未打断她。

  “对军户家眷来说,最不愿意得知自家的被编排到寒冬守境。气候更苦自不必说,当中还夹着年节,这种时候家中无人,不仅失落,还更担心。”

  听到这里,冯筠已然懂了。

  “所以,待到春暖花开再逢例行调动时,女眷们攒了一个寒冬的期盼,终于盼到了头?”

  说这话时,他对云珏的轻视和不屑早已荡然无存,甚至有些自惭形秽。

  原来如此。

  这首诗,并不是她自己思春的情诗。

  “嗯!”云珏重重点头:“我的嫂嫂,婶婶,还有许多叔伯家里的女眷都是这样的!若轮到她们家的在寒冬守境,可能整个年节都过不好。待到春暖花开,诸君归来,便又比谁都欢喜高兴。”

  “夫子让我们写春诗,说风、雨、日、月,花、草、木、水皆可列题,再借以抒情。旁人选什么,自是偏重于自己看到的是什么,而我这十多年的春日情景,所见最多便是这些盼郎归的家眷,为何就不能写了?为何就不堪了?不懂。”

  她说的严肃又认真,隐隐的,还有几分不服气。

  偏偏是这番话,让冯筠心头猛震,勾连起他心底的情绪,逐渐翻腾。

  既然眼中所见只有这些,为何不可写?

  为何一定要迎合旁人所看重的风气,去强行适应根本不适合自己的东西?

第7章 完全没想过含蓄。

  尹叙没有云珏的大胆,即便心中情绪涌动,也只能默默按住心中,涩声提示:“圣人欲激励众人好学向上,感恩报国,令我大周呈现新朝蓬勃之态。蒙受君恩,所抒之情,理当更显壮志与感恩。”

  他已将语气拿捏的十分含蓄,却还是叫云珏听得柳眉紧拧。

  冯筠此刻根本无法在她说重话:“你……”

  “你且等等。”云珏肃起小脸。

  “你整日与博士往来,知博士喜好这很正常,可你凭什么说陛下也是这般想的?”

  冯筠抿了抿唇,并不想与她深究这个问题。

  她终究只是个女子,又岂会知道入朝为官的不易和侍奉君主的那些门道?

  知道此诗深意后,他已知自己误会了她,恰逢冯母来催,冯筠适时地结束了话题,和声请云珏入内用些粗茶淡饭。

  云珏本被他的话扰的有些不高兴,可转身朝屋里走时,又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冯筠见状,无奈的笑了一下,正要跟进去,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他转头看去,只来得及看到一片浅色衣角。

  冯筠愣了愣,从昨日就有的疑惑,在这一刻忽然就有了答案。

  他微微敛眸,转身进了屋里。

  ……

  冯家的饭食的确简陋,哪怕冯母精心制作,也不及云珏平日里带的饭食一半精美。

  可她一点不嫌弃,吃的津津有味却不失礼数,冯母悄悄看了她好几眼,越看越喜欢。

  她知道长安城中贵女如云,也知那些大户人家不是他们小门小户高攀的起的,但若大郎能娶得这样讨人喜欢的娘子,对他仕途又有助益,那可真是太好了。

  云珏并不知冯母心里想着什么,用完饭后,她同冯家人道别。

  在冯母的暗示下,冯筠外出相送。

  将军府的马车停在路口,两人一路走去,冯筠心里还想着事,几乎没怎么说话。

  云珏上车前,忽然回头看向冯筠:“孙博士说,我那首诗得重写。”

  这话有些突然,冯筠思绪回笼,想了想,觉得相当合理。

  他第一次对女子拿出十足的耐心与温和:“若诗中抒情真如师妹所说,其实并无不妥,或许可改一改词句,将感情含蓄表达,会更容易让博士接受。”

  云珏竟轻轻笑了一声,神神秘秘的说:“冯师兄,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冯筠:“什么?”

  天色已沉,少女笑容却明媚娇俏,盖过了这方寸之地的简陋阴暗。

  她说:“随军家眷,不止是为了偶尔一次团聚才千里迢迢长途跋涉,还因为害怕。”

  冯筠今日已被她的话震撼多次,这会儿反倒好奇更多:“害怕?”

  “嗯。”云珏点头,像是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战事胜败无常,但无论胜败,都有死伤。谁也不能保证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家的。”

  “她们怕除了自己,再无人会时时刻刻牵挂着上战场的儿郎,万一他们战死沙场,至少还有人会第一时间找去,叫他们不必在那里躺的太久,马革裹尸,杀伐一生却仓促收场。”

  “所以,她们也从来不懂得含蓄。”

  “想念就是想念,牵挂就是牵挂。情到浓时,或抱或亲,或拉或拽,说是旁若无人也不为过。毕竟,总要叫对方看的清清楚楚,不憋想说的话,不藏想给的情,才不会有遗憾。”

  云珏三言两语,让冯筠在脑海中自动勾勒出一副画面,是她诗中的场景——

  人走时,裁柳作留意;得归讯时,便梳妆打扮着满绣新裙,欢喜轻旋,裙摆如千花绽放,喜不胜收;归又未归时,欢喜变作焦虑徘徊,只能梦入君怀。

  从头到尾,人始终未归,诗中人的情绪已大起大落,可想而知,待人归来时该是何等热烈。

  的确是……完全没想过含蓄。

  就像她喜欢尹叙,从不懂保留矜持。

  云珏提摆蹬车,站在车上回头看他:“我觉得,鉴赏这种事,百说百通,不该钉死在一家之言中。就好比博士看了我的诗叫我重写,你是今次课业榜首,看了却说我写得好,可见博士所言并不可信,我的诗未必糟糕到让人看一眼都觉不堪的地步。旁人眼中什么算好,我眼中什么是好,并不统一。”

  冯筠心绪生乱,上前一步,无措的看着她:“你、你随意听听就罢,可莫要胡来。”

  云珏瞅他一眼,飞快钻入车内。

  就在冯筠以为她要走时,车窗帘被掀起,露出了少女俏皮的模样。

  “冯师兄此言差矣。”她振振有词:“为自己要一个说法,怎么能算胡来呢!”

  “你……”这一瞬间,冯筠心中百感交集,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口,眼睁睁看着马车离开。

  他有些失魂的转过身,身后的小巷里,走出一个挺拔俊朗的青年。

  冯筠看到尹叙一点也不意外,但想到云珏,又主动解释:“云娘子只是关心尹郎君才会追来,她并未惹麻烦,反而……帮了我许多。”

  尹叙负手而立,神色里捕捉不到任何情绪:“我知道。”

  冯筠想了想,又道:“尹郎君放心,你我的事,我并未同她说。她只是小女儿心性,想来是知道分寸。”

  尹叙竟笑了一下,反问他:“是吗?”

  冯筠怔住:“啊?”

  尹叙踱步走来,目光落在云珏离去的方向。

  “可我怎么觉得,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都已知道了?”

  ……

  冯筠一夜没睡好。

  他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云珏说的那些话。

  还没到五更天,屋里已有了响动,冯筠知是母亲起了。

  自从到长安入学以来,母亲都是五更天就起来,为他准备这一日果腹的食物。

  放在往常,他也顶多再睡两刻钟,今日左右睡不着,他索性披衣起身。

  天还未全亮,堂屋里没点灯,冯母瞧见他起的比平时更早,意外道:“不睡了?”

  冯筠看见母亲干枯的手,嘴边掀起的笑意又淡去,温声道:“许是昨夜睡得早,已睡够了。”

  冯母笑笑:“读书费神,你再回去眯会儿,我把笼饼做好便来叫你。”

  冯筠摇头:“我来帮您吧。”

  冯母摆手:“用不着你,回去再歇会儿。”

  冯筠无奈,索性去拿了笤帚扫地。

  冯母拿他无法,正欲去忙,忽然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儿啊。”

  冯筠站直身:“怎么了?”

  冯母踟蹰片刻,笑着问:“那个云娘子,你觉得她如何?”

  冯筠一怔,心下第一反应是荒唐。

  他如今年岁渐长,也到了快说亲的年纪。

  母亲一人把他拉扯大,自然看中他的婚事,也期待家里能添个人。

  云珏哄长辈的确有一手,生的好,嘴又甜,连他都甘拜下风。

  可是……这压根是不可能的事。

  且不谈云珏心中只有尹叙,单说她的身份,便不是一般人可染指。

  想了想,冯筠无奈道:“母亲,她可不是一般的将门之女。”

  冯母怕折了儿子的自尊心,忙道:“我当然知道她身份显贵,我、我就是问问你怎么想的。若你喜欢那样的性子,往后也可找个一样的。我、我就是问问……”

  见母亲这般情态,冯筠只能露出笑来,温声宽慰:“母亲,如今大周男儿都志在报国,待我学有所成,入仕朝堂,亲事自然就上门了,您何必操心呢?”

  “那云娘子……不是一般人能肖想的,儿子对她……”冯筠脑中浮现云珏的脸,还有她说那些话时的神情,鲜活娇俏,理直气壮,仿佛无所畏惧。

  她更像这春日里最鲜活的一抹风景。

  然下一刻,这飘飘然的心思又被另一股思绪压下。

  冯筠沉着脸,严肃道:“儿子对她不可能有任何心思,若她再来,母亲千万别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引人尴尬。”

  儿子已明确表态,冯母还能说什么?

  只怪他们家门第低,遇上好的亲事都没资格去谈。

  她笑了笑,温声道:“好好好,你自己做主,娘不啰嗦了,我去做笼饼!”

  ……

  冯筠在家中用了些热腾腾的笼饼,披着朦胧的天色出了门。

  彼时还早,冯筠站在空荡的街头,抬头看向尚且灰蒙暗沉的天。

  今日应该是个晴天,只是这个时辰并无霞光显现。

  他住的这片地段距离国子监很远,每日都要很早起来走路去上学。

  所以,他也从来没有机会像那些世家贵族一般,在清爽明朗的早晨踩着朝阳乘着马车,走一段不到一刻钟的路程,从容悠闲的抵达。

  他走的这条路,总是要到头时,日头才刚刚露出来。

  冯筠轻轻的叹一口气,无奈的笑了一下。

  真想踩着朝霞走一回这条路啊。

第8章 “小榜首”

  抵达国子监时,太阳已经升起。

  冯筠垂眼走在人群中,偶尔能听到身前身后的碎声议论,是在说他。

  那件事被压下后,他当日的榜首之名也被撤销。

  交了罚抄,听了训诫后,此事就此揭过。

  学正对所有人强调了学风清正的重要性后,更是颁布一套由崔祭酒与国子监诸博士共同商议后得出的学规。

  学规明示,若再有诸如抄袭一类的情况发生,无论是谁,直接除名,永不再录。

  这条学规和对他的处置,就是对诸学子的全部交代。

  事情虽已翻篇,但冯筠的日子却变得更艰难。

  国子监中不止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学子。

  即便出身寒微,明里暗里受着那些世家贵族的排挤,依然相信总有出头的日子。

  可此事之后,所有寒门子弟似乎都被打上了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的烙印。

  他被世家贵族所排挤,又不被寒门同窗容纳。

  但这对冯筠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他不能就这样被除名,他必须留在这里,才有继续争取出头机会的可能。

  抵达教舍后,冯筠走到了最后一排的独坐。

  当日他把桌椅搬回来后,原本的位置已经被其他人占了。

  他也不在乎,将桌椅摆在了最后的位置,并不显眼,也能少招惹麻烦。

  不多时,尹叙也到了。

  尹叙的位置在第一排正中位置,抬眼便可见老师。

  就在这时,一监生跑了进来,喘着气咋呼:“女学那边……那边……”

  从前的国子监只有儿郎,如今多设一个女学,难保有人不会心猿意马,往日里大大小小的消息总是传的特别快。

  果不其然,来人话都没说清楚,已经吸引了一片人的注意。

  范闻倾慕谢清芸许久,一听女学就联想到她:“女学怎么了?谢娘子又出佳作了?”

  来人摇头,手朝外指:“在胜文栏那边……云珏!”

  云珏!?

  一听这名字,大家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最前面的尹叙。

  尹叙性格沉稳内敛冷清,对学中杂七杂八的事情毫无兴趣,完全贴合常人对典范的认知。

  这么久以来,也只有云珏艺高人胆大,一次次试图将他从典范的神坛上拉下来。

  到如今,只是听到这个名字,大家已经自动自发联想到尹叙。

  而这次,对云珏一向无感,从无回应的尹叙也破天荒的回过头看。

  这是天上要下红雨了!

  难不成云珏真的把尹叙这颗磐石心撬动了?

  来人总算把气儿喘匀了,指着思学廊的方向:“一句半句说不清楚,你们去看就知道了!”

  一大早就有乐子,不看是傻子!

  眨眼间,教舍里的人跑的所剩无几,只剩几个刻苦晨读的寒门士子还坚守在书案前晨读。

  其中一人见尹叙稳坐座中,带着点讨好之意问道:“尹兄不去看看吗?”

  另一人跟着道:“笑话,尹兄岂可与那些玩物丧志之辈相比,这等闲事,自是不搭理的。”

  说话的两人都是出身一般的寒门士子,冯筠之事发生后,尹叙似乎被默认成了那个受害者,他们面对尹叙时,姿态便更低。

  进一步的,他们也希望通过和尹叙建交情,从而在贵族子弟跟前能攫取更多的容身之处。

  不想,两人话音刚落,尹叙合上书,起身往外走:“闲来无事,去看看也无妨。”

  “尹兄……”两人有种被打脸的感觉,齐齐愣住。

  尹叙行至门口,看了眼坐在最后排的冯筠。

  他也没动作,只是呆在那里,尹叙路过时,冯筠下意识抬头看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交换间,似乎传递了外人所不能懂的深意。

  下一刻,尹叙收回目光,从容的走了出去。

  冯筠唇线紧抿,直至尹叙的背影已看不见,他仍未有抉择。

  ……

  胜文栏是新帝登基重整国子监后新设的。

  顾名思义,只有出挑优秀的文章才可以张贴在这里,也被称作“小榜首”。

  这是一种肯定,有助于宣扬才名,激励学子竞相角逐。

  后女学设立,孙博士受命上任,也会将学生的出挑之作亮出来供人鉴赏,其中又以谢清芸最受青睐,频频上榜,阮茗姝紧随其后。

  可今日,女学的胜文栏边,被人为的立了一张展牌,上面贴了一首诗。

  云珏站在自己立的展牌边上,向来看热闹的同窗们解释

  日前,孙博士曾布下作春诗的课题。

  她按时完成呈交,却不料博士二话不说打了回来勒令她重写。

  她左思右想,觉得博士之言可以接受,但不绝对如此,所以,她想听听更多的声音,便于今日将其展出,请所有人来读。

  展牌边上立着一张四方高脚桌,上面放着一个小木匣,里面放着剪纸红花。

  云珏笑着说:“在我家乡,娘子们会向才情横溢之人投花送果以示倾慕喜爱,虽不知长安是否同种风俗,但我还是沿用了这个法子。”

  “若哪位师兄师姐觉得我这首诗写的不错可圈可点,便在此取一枚剪纸红花贴上展牌!”

  尹叙站在远处,听得却很清楚,这竟还是个匿名表态的法子。

  他轻轻勾唇,目光穿过层层身影落在那磊落大方的少女身上。

  自古以来,三纲五常不可背,天地君亲师皆不能亵渎。

  圣人国子监重整后,让寒门士子也有机会在此谋前程,老师的地位便更受尊崇。

  所有人都希望老师对自己有一个好印象,甚至偏爱自己。

  别说是质疑反驳,就是遇上轻慢师长者,都要被批以不敬之罪。

  唯独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博士之言,未必绝对。

  围观者皆窃窃私语,看向云珏的眼光里有惊叹、有含趣,也有看笑话的鄙夷和不懈。

  阮茗姝读完前两句,已将其视作实实在在的思春艳诗,飞快别开目光再不多看。

  都是闺阁待嫁的少女,不堪入目的淫/词艳曲春/宫画册,背地里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待到快出嫁时,家中甚至会请嬷嬷一一指导。

  但到了外面,这些东西别说是品,就是碰上都要立刻坚贞的移开目光,不可沾染半分的!

  可这个云珏,写了这些东西,不仅上呈博士,现在还贴出来,真是……

  伤风败俗!

  “发生什么事了?”孙博士的声音自围观的圈子外传来,惹得众人一一转头。

  尹叙眼神一动,侧目看向孙博士。

  距离早课还有一阵,博士们此刻都该在博士厅。

  孙博士会来此,只能是有人传了话。

  尹叙眯了眯眼,当下已有了判断,与孙博士一道来的,是谢清芸。

第9章 “云珏!你还不认错!”……

  孙博士之所以会私底下悄悄跟云珏说作业的事,不是因为多看好她偏袒她,仅仅因为她是圣人特别安置进女学的。

  圣人和太后虽然没有明说,但孙博士猜得到,他们希望利用女学来将云珏留在长安。

  所以,云珏出不出挑并不重要,用不用心都无所谓。

  处理她的要义,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至于打回那首诗,也是因她的一些私心。

  即便云珏的态度和弊病是被家中人放养纵容出来的,现在也已经是她的学生,好坏都间接与她挂钩。

  若将那首艳诗上呈御前,说不准会叫旁人觉得是她这个博士教出来的。

  如此一来,她颜面何存!?

  长安城中才学兼备的女眷不止她一人,她好不容易得到机会,眼下依然有人虎视眈眈。

  她必须小心翼翼,不可让她们抓住把柄。

  现在云珏公然叫板,她若不震住,在国子监怕是会站不住脚。

  是以,孙博士冷下脸:“云珏,你可知胜文栏是何人设立,你怎敢从旁私设相提并论,简直是无法无天!”

  谁都知道,胜文栏是圣人设立,用来激励学子的。

  云珏私设展牌,往大了说,是在藐视圣人。

  放眼整个国子监,即便跋扈如范闻,也不敢这般造次。众人无不诧异的打量着云珏,谁也不敢插手多话。

  面对孙博士的斥责,云珏气定神闲回道:“博士此言差矣,试问在场各位,谁会将这块木板与旁边的胜文栏视作一般?”

  周围一片宁静。

  云珏:“您看,无人觉得呀,那又何来相提并论一说?皇恩浩荡,一块破木板根本取代不了;同样的道理,一首诗的好坏,即便与博士意见相左,也并不影响博士在学生们眼中的德高望重,不过是各花入各眼。”

  孙博士喉头一堵,一时竟无言以对。

  尹叙听得嘴角轻掀。

  原本以为她只是机灵活泼,谁想还这般牙尖嘴利的。

  谢清芸拧起眉头,开口道:“云珏,你口口声声辩驳自己并非是在亵渎皇恩轻慢师长,可孙博士是奉皇命入学教导我们,你质疑她,便是亵渎皇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惹博士动怒,这便是轻慢师长。”

  “学海无涯,一时的优劣并不能定全局,与其在此事上纠缠不放胡搅蛮缠,不如挑灯苦学,让博士与其他人瞧见你的成绩,真心钦佩你。”

  谢清芸娓娓道来,不慌不忙,将一道道视线牵到自己身上。

  一个是横冲直撞无礼大胆的陇西将门女,一个是温婉贤淑知书达理的长安贵族女,两厢比较下,众人自然为谢清芸的姿态折服。

  细想想,她谢清芸就是凭才学在国子监中声名远播,甚至整个长安都排得上名号的。

  就连皇后母族阮氏嫡女阮茗姝也位居她之后。

  她这一番好言相劝,越发衬托出云珏冲动无知,自以为是。

  此刻,但凡还想继续在国子监混到结业,此刻都该收敛,顾着最后的脸面。

  可云珏面不改色,张口就问:“谢师姐的意思是,博士的话比圣人还管用,但凡博士说不好,即便圣人觉得好,那也是不好,是吗?”

  谢清芸眼神一凝,她可没这么笨,会被云珏三言两语带沟里。

  这种话怎可表态,说了就是两头不讨好。

  谢清芸露出失望的样子:“云师妹,你真是冥顽不灵。”

  “云珏。”孙博士走了出来,面色沉凝:“此前我便说过,要你重作,是因你态度不端离题万里。私下告知,是念在你少不更事,护你颜面。没曾想,你小小年纪,将心气看的比你女儿家的颜面清誉更重要,身为师长,我无话可说。”

  孙博士看向她自己立得木牌,语气无奈:“便是再高明的老师,遇上顽徒,一样束手无策。今你不服我,也无谓口是心非道什么尊崇。我一介妇人,得太后青睐入学授课,已是无上荣幸,今未能将你教导,是我失职,亦是我无能。”

  孙博士眉眼冷清,酿情扬声:“今日我便进宫向圣人与太后辞去博士之位,你这位高徒,我教不了,但愿这长安城的女博士里,能有让你甘心服气拜为师长者。”

  此话一出,整个女学都轰动了。

  谢清芸第一个站出来:“博士岂可妄自菲薄,博士是太后钦点女中翘楚,才情满怀令人敬佩,今学生令博士失望,理当请罚,岂能让博士离开!”

  谢清芸一带头,其他人都跟着发生。

  阮茗姝气的脸都红了:“云珏!你目无师长当众挑衅已是不该,要走也该是你走!”

  “就是!博士尽心教导,云珏却态度不端。博士已做得足够好,我等都能作证,不妨此刻就将崔祭酒请来做主,云珏这样的劣生,本就不该入女学!”

  “不错!要走也该是她走,博士绝不可离开!”

  “云珏!你还不认错!”

  “云珏,认错!”

  “认错!”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眼前不下数十女子齐声声讨,竟让本是来看热闹的儿郎们瞠目结舌,半句不敢掺和。

  女人吵架真可怕。

  换了他们站在云珏那个位置,怕是脑子都要炸了。

  喧哗之中,一道人影忽然从最后面的位置直奔风波中央。

  就在他与尹叙擦身而过时,尹叙忽然伸手将他的手臂死死拽住,将他定在原地。

  冯筠眼眶微红,愤然转头,“放手!”

  尹叙的目光从不远处那抹身影上收回,淡淡的看向冯筠:“你过去又能做什么?”

  冯筠奋力挣扎,可尹叙手劲奇重,将他死死扼住,犀利道:“她不过是做了你不敢做的事,眼下,她还没掉一滴眼泪,你倒是激动得很。”

  说着,尹叙忽然放手:“好,你尽管去,别怪我没提醒你,但凡你没有万全之策让她全身而退,以你现在的情况,站到她身边,只会让她更难堪。”

  冯筠浑身一震,僵硬在原地,明明胸腔情绪涌动,却再难迈开一步。

  不错,这些事,原本应该是他来做的。

  可是在祭酒明里暗里给出警示后,他便立刻退缩了。

  老师们是否偏爱学生不重要了,他们这些没有背景的学生能否得老师真正的公平也不重要了,他像抱着最后的浮木一般紧紧拽着监生的身份。

  再难再久他都愿意忍,但若连这扇门都关上了,他便连路都没有了。

  他没有那么多本钱来赌。

  想用质疑的方式来改变现状是何等艰难。

  结果只会像眼前一样,师长的尊严地位不可撼动,学生的顺服毋庸置疑。

  若不能入师长的眼,得其青睐举荐,前途便是一片茫然。

  但是,这原本与她无关。

  “那你呢?”冯筠看向尹叙:“你会不知她为何这么做?”

  “你是得意门生,是所有人眼中的学风典范,你都不敢为她说一句话吗?”

  “若你懦弱至此,最初又为何作此提议!?难不成你……”

  “说句话又有何难。”站在人群之外,尹叙冷清的眸色终是盖住了那层玩味。

  “什么?”冯筠怔然。

  尹叙没理他,也没再拦他。

  要站出来帮忙说一句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其简单。

  说不定有人乐见其成,就盼着是这样的结果,然后一切如旧,把控着所谓的新学里的旧秩序,年复一年。

  但要继续往上闹,让这件事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反而需要些助力。

  而且,他很好奇她能闹到什么地步。

  毕竟,面对这样的情形,她连眼眶都没红,直挺挺站在那里,自成一派。

  就在这时,一道尖细的声音传了过来:“哟,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怎得闹成这样?”

  这声音十分和善,语气甚至带着笑,可寻声转头看清来人者,无一不是肃然噤声,就连孙博士瞧见,也立马变了神色,带了几分和气。

  来人一身内侍打扮,保养得意的脸上露着笑,在崔祭酒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崔祭酒目光淡淡的扫过众人,说道:“陈公公一路辛苦,还是先移步至堂中用茶吧。”

  “岂敢岂敢。”陈公公竖手作拒,“老奴不过是奉圣人之命来瞧瞧日前要给国子监添置的东西都到位没有。”

  “圣人对新学的关注,祭酒大人最是清楚不过,原本不该老奴多管闲事,是圣人怕下头那些人笨手笨脚有疏漏,又觉老奴伺候多年办事稳妥,这才差我来走一趟。老奴奉命跑腿,岂敢闲坐吃茶。”

  顿了顿,陈公公眼神往前一扫,落在云珏身上,当即朝她走了过去,搭手作拜:“这不是云娘子么。圣人今晨得了陇西来的书信,信上多处问及云娘子,圣人正打算召云娘子入宫说说话,这、这是怎么了?”

  崔祭酒看了孙博士一眼,孙博士心领神会,连忙上前:“陈公公……”

  “陈公公。”云珏弯唇一笑,脆生生的打断了孙博士的话:“还好你来了,你要是晚两刻钟来……”

  陈公公露出关切的表情——晚两刻钟来怎么了?

  云珏看一眼孙博士,笑道:“孙博士就该被我赶出国子监了。”

  似陈进这等将内侍做到顶的人物,早已在深宫中磨炼成了精。

  从他走过来打眼一瞧,就能猜到大概出了什么事。

  云珏乃将门之女,性子跳脱,只身来长安无亲长相随,行事任意妄为都很平常。

  而且方才那翻闹腾,他已听了七七八八,假意寒暄两句,脑子里已自动自发设想了云珏要说的话——我犯了错,要被赶出国子监了。

  于是,在云珏回答之后,他脱口而出:“哟,这是犯了多大的错儿呀……”

  下一刻,陈进话音戛然而止,反应过来。

  可惜,晚了。

  整个思学廊周围鸦雀无声,云珏咬唇忍笑,神情狡黠,孙博士面如土色。

  “咳……”死寂之中,尹叙握拳抵唇,将溢出喉头的笑生生抑住,藏在眼底的玩味蜂拥而出,又于垂首敛眸间掩藏……

第10章 左右以后不会再有这个人

  “郎君!郎君!不好了!”彩英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一路直奔赵程谨书房。

  赵程谨正在书案前看一份图纸,闻声将图纸一折,随手拿了本书放在面上,刚做完这个动作,彩英已站在面前,面色焦急。

  “郎君,女郎在国子监出事了。”

  赵程谨脸色一变,霍然起身:“阿姐怎么了?”

  这一瞬间,赵程谨脑子里想了很多种情况,又飞快根据这些情况思索应对之策。

  彩英努力平稳气息,道出原委——

  女郎因前次课业的事心中不服,今日在国子监公然挑衅孙博士,结果撞上奉圣人之命前去国子监的陈公公。

  不多时,女郎就被陈公公带进宫了,同行的还有崔祭酒和那位孙博士。

  彩英:“女学许多人本就对女郎有偏见,若女郎因此被除名,名声岂不是更差了!”

  赵程谨脸上那丝焦虑在听完彩英的叙述后,彻底淡去。

  他悠悠然坐了回去:“哦,这样啊。”

  哦?

  这样啊?

  彩英急了:“郎君一向注意多,帮帮女郎吧。她是口直心快,想到什么就说,兴致来了就做,可她没有恶意的。”

  赵程谨拾起一册书:“错的时间里,即便时没有恶意的心直口快任意妄为也是错。”

  “这本是她身上一个毛病,既然屡劝不改,不如趁这事叫她涨涨记性也好。她身子骨硬朗,百八十板子应该熬得住,罚跪罚抄也不在话下。”

  彩英睁大眼睛,万没有想到郎君会说出这种话来。

  她气的红了眼眶,大着胆子为云珏抱不平:“郎君这话好没道理!来的路上,郎君身体不适却隐瞒不报,直至发作时叫人束手无策,女郎不顾面圣期限将近也要先找地方住下为郎君找大夫治病,不也是错的时候做想做的事?”

  “郎君身体明明已缓和,入长安却不入学,女郎从小亲友环绕,如今却独自面对一群不熟悉的人,还要忍受她们的排挤刁难。可她依旧纵着郎君任您留在府中,这不也是错?怎么这些事情您就不说了?”

  流芳听得一阵眼跳,冲彩英挤眉弄眼——你也被女郎传染了是不是,跟谁说话呢!

  赵程谨已放下书,阴恻恻盯着彩英。

  彩英跟着云珏一起长大,时常间歇性胆肥,比如现在。

  她挺直腰杆继续道:“郎君说的不错,女郎的确错了,错就错在不该将一腔热枕赋予不值得的人,您是,尹郎君是,连那个冯家郎君也是!明明与她无干,她却夹在中间当和事佬!奴婢倒希望女郎能借此事看清楚人心,往后不要再犯傻!”

  赵程谨神色忽变,出声叫住准备离开的彩英:“站住,你方才说什么?”

  彩英飞快摸一把泪,硬邦邦道:“您既不肯帮,又何必问。”

  赵程谨可没有那个闲工夫和她斗嘴,手中的书往桌上狠狠一掷,语气也重了:“我再问你一遍,云珏这事为何又与那些人扯上关系!一五一十说清楚!”

  所谓此起彼落,大概就是这样了。

  彩英的英气瞬间微缩,再而衰,三而竭。

  赵家郎君在陇西一带颇负盛名,是远近驰名的俊美才子。

  大概从小就背负了许多超越年龄的赞誉,使得他少年老成,性子也过于冷静。

  但这副性子,终究是在与云珏的相处中被磨得面目全非。

  这一路上,高冷清贵的赵郎君不知被云珏惹怒多少次,如今竟也有了一点就燃的趋势。

  彩英老老实实交代了前因后果,包括云珏为了尹叙去探望冯筠的事。

  赵程谨听完,忽然想起之前云珏找他借人的事。

  当时他并未多想,此刻却觉不妙,赶忙将手下的人招来一番询问。

  来人如实交代,女郎只是让他们去查了一些人。

  赵程谨拧眉:“都是什么人?”

  手下答,都是国子监里一些出身贫寒的监生。

  因为女郎只是让他们跟一跟日常,不动手做任何事,也不干扰任何人,很简单,他们得了消息便回禀了。

  赵程谨一掌拍在书案上,一向隽秀文弱的青年,此刻竟将敦实厚重的书案拍得重重震响。

  他再不犹豫,翻出圣人所赐金牌,命人备马出门。

  彩英见状,终于反应过来。

  谢天谢地,郎君这是要去救女郎了!

  ……

  云珏被带走,连课都没上,整个国子监都沸腾了。

  这无疑是设新学以来第一个大事件了。

  而云珏,大概会成为女学中第一个因顶撞师长被除名的学生。

  阮茗姝悠悠叹道:“她会走到这一步,一点也不稀奇,我早就说她这人目无章法不懂礼数,如今被除名也是她命该如此。”

  谢清芸淡淡道:“可惜,她若听劝,也不至于如此。”

  有人在旁捧道:“谢娘子就是太宽和,这样的人,凭什么一次次给她机会?”

  “继续留她在这只会给我们女学丢脸,想想她平日痴缠尹叙的样子,传出去,别人会以为我们女学是打着新学名号来这找情郎的!”

  谢清芸笑了笑:“罢了,不说她了。左右以后不会再有这个人,大家潜心学习便是。”

  众人点点头,深觉有理。

  同一时间,男学这头一样热闹。

  所有人都在讨论云珏,甚至没有人留意到尹叙不在教舍。

  冯筠坐在位上,看着尹叙空置的座位,一颗心久久不宁。

  放在平常,什么事都不会扰了他读书苦学,即便是日前发生的事,也不曾动摇他。

  可现在,书摊在面前,他一个字都读不进去。

  一想到云珏可能被除名,再看到眼前这些人幸灾乐祸的模样,他便如热锅上的蚂蚁。

  而此刻,云珏早已入宫,规规矩矩跪在勤政殿内。

  年轻的新君坐在龙案后,听崔祭酒与内侍陈进道明原委。

  待知晓大略,他饶有趣味的看着云珏,一把清润嗓音缓缓道:“听闻当初朕向云将军提及接云家女郎入长安女学时,云将军曾一度惶恐。”

  陈进站在新君身边,一听这个开场白,他眉毛一挑,懂了。

  新君又道:“云将军说,他膝下的女儿就只这一个,自小骄纵惯了,若入长安求学,指不定闹出什么事端,知女莫若父,朕算是见识到了。”

  最后一句,新君是笑着说出来的。

  “崔祭酒,可否让朕拜读拜读云家女郎的大作,看看是什么样的败词劣句,逼的孙博士都要自请离开。”

  崔祭酒与孙博士对视一眼,对新君的态度感到不安:“这……”

  “陛下,臣女这里有!”跪在下方的少女忽然抬头,配合的从袖中又掏出一份诗词来。

  事情发生得突然,崔祭酒都未来得及读过那首诗,只能看向孙博士。

  孙博士却是有数的。

  她对云珏课业的评级怎么都说得通,察觉崔祭酒的目光时,她轻轻颔首以示宽慰。

  崔博士了然,便不再多言,任由内侍将云珏的诗作呈上御前。

  新君接过内侍递来的纸,展开一看。

  勤政殿内安安静静,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孙博士悄悄打量,果见新君在第一眼时便皱起眉头。

  她心中十拿九稳,垂下眼暗暗准备稍后的说辞。

  即便圣人和太后想把云珏留在国子监安置着,也架不住她自己惹是生非,初犯学规。

  所谓烂泥扶不上墙,便是她了。

  今日的事,她绝不能让自己的清誉受损。

  新君很快读完了云珏的诗,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年轻的帝王轻轻掀眼,却不是去质问云珏,而是看向孙博士:“这首诗,孙博士读过了?”

  孙博士搭手作拜,回道:“回陛下,臣读过。”

  新君:“哦?判词为何?”

  孙博士微微蹙眉,不太懂新君的用意,但也只能照实说:“臣以为,因有陛下隆恩,才叫原本拘束闺阁的娘子们都得了读书的机会,她们理当感恩,亦从中生出不一样的抱负来。”

  “云娘子的诗本身并无不妥,但作于此时,既不符题意,也将心思偏的狠了些。现今,国子监破先例男女同学,本就有诸多需要注意之处。若对其肯定,怕是会影响学中风气,叫其他学生生出歪心思。”

  新君点点头,又看向另一个:“祭酒可读过?”

  崔祭酒犹豫片刻,如实道:“回陛下,今日事发突然,老臣还未来得及看过……”

  “这样啊……”新君并无苛责之意:“那你先读一读。”

  话音刚落,陈进已取过诗作递向崔祭酒。

  孙博士原本还成竹在胸,可新君的反应越发让她不安。

  崔祭酒接过诗作一番细读,忽的,他神情一怔,原先肃然的表情渐渐变了。

  “这……”

  新君问:“孙博士觉得云娘子的诗离题万里态度不端,崔祭酒原先没有读过,自然不好断言,如今读了,不知是何感想?”

  崔祭酒拧起眉头,“这诗……”

  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新君给陈进使了个颜色。

  陈进转而将诗交给一旁不知所措的孙博士。

  新君道:“不如孙博士也再读一读?或许今次再读,又会有不同感悟。”

  孙博士连忙称是,接过来读。

  前面都无异样,就是之前她读过的那首诗。

  客到最后一句时,孙博士脸色陡然一变。

  云珏此前的原句是:吴歌不度巫山外,忽来夜梦入君怀。

  但这首诗里,她把“巫山”改成了“关山”。

第11章 云珏心领神会,懂了。

  孙博士第一眼读云珏的诗时便将其判为思春的闺中艳诗。

  今晨事发突然,她到思学廊后只看到云珏自立展牌,根本没有细读她贴在上头诗,自然也没有留意到云珏回去改了诗。

  可偏偏是这一个字,便叫整首诗的意味大不相同。

  吴歌本就有艳曲之意,又接巫山云雨与夜梦,怎么看都是思春少女的闺中秽乱臆想。

  而关山,却是位于陇西之地的重要关隘,又叫陇山。

  吴歌不度关山外,整首诗所指的地点就很明确。

  再回过头看前文,很多地方就能呼应了。

  倚栏和裁柳,分别是盼、留之意,先有分离,才有盼归,因有分离,才有留意。

  这不是云珏的少女思春诗,而是写陇西驻军家眷盼郎归的相思句。

  同是写女子心情,意义却大不相同。

  昔日先太子于介州受反贼围困,当今圣人所领援军鞭长莫及,是云庭留了一手,及时传信至陇西。之后,陇西军披星戴月快马加鞭横渡黄河营救,即便后来先太子伤重不治英年早逝,陇西军依旧功不可没。

  此番圣人接云家女郎入长安,用意本就微妙,若云珏写了描绘陇西之地的诗词,却被判得一文不值,那可真是……

  孙博士已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跪下:“陛下恕罪……”

  “陛下。”云珏打断孙博士的辩白,主动道:“其实这首诗是我改过的。”

  说着,她坦白的将修改过的字指了出来。

  孙博士愣了一下,无措的看向云珏,这丫头到底想干什么?

  经过云珏的指示,新君挑了挑眉,笑道:“原来如此,若就原句来看,诗意似乎隐晦许多。”

  云珏点点头:“正是如此,博士初读时才觉得学生态度不端,不合题意。今日之事发生突然,博士也没能仔细重读瞧出不同,归根究底,是学生不够坦白,怪不得老师。”

  新君笑笑:“话虽如此,但朕有一惑……”

  云珏眨巴眨巴眼,抬起头看向龙案后的年轻男人。

  论年纪,他与她相差无几,可眉眼中透出的深沉老练,更甚赵程谨。

  “云珏,既然这首诗并非孙博士所认为的‘艳诗’,为何在最初被打回时你不辩驳,而是任由博士误会?”

  孙博士神色一松,暗暗庆幸自己曾为给云珏留颜面,私下与她谈过话。

  圣人说不错,那日她便有机会说清楚原因,可她什么都没说,现在大掀波澜,根本是别用心。

  云珏似被新君给问住,应答也没了刚才的流利自如。

  就在这时,勤政殿中迎来一番小骚动——太后驾到。

  新君未及弱冠,自临政起就有太后在背后辅佐,但太后低调,更不曾作垂帘听政之举。

  可是,她竟然在这时候来勤政殿,怎么想都是因为这件事惊动来的。

  果不其然,太后身后跟着的,赫然是一脸病态的赵程谨。

  新君起身相迎:“母后怎会来此?”

  太后未及四十,保养得宜,一派雍容华贵。

  她和蔼笑道:“爹娘不在身边的孩子受了委屈来找哀家,哀家可不得做个主么。”

  此话一出,崔祭酒与孙博士都变了脸色。

  爹娘不在身边的孩子,不就是云珏和赵程谨?

  然而,赵程谨却是立刻跪拜,解释道:“陛下,太后委实言重。只因父亲曾屡次告诫承谨,来到长安,我姐弟二人必受太后与陛下的照顾,理当谨言慎行,绝不给陛下和太后添麻烦。”

  顿了顿,他语气生愧:“谁曾想,今日还是惹了事给太后和陛下添了麻烦。”

  “承谨不敢求情讨饶,但阿姐身子单薄,还望陛下与太后从轻发落,若有重罚,承谨恳请替阿姊受罚!”

  当赵程谨昧着良心说出“身子单薄”四个字时,云珏心领神会,懂了。

  太后看向新君,无奈笑道:“听听这话,真将哀家吓着了。以为出了不得了的大事,可不得过来瞧瞧?我瞧皇帝似乎已在主持,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新君闻言,亲自将前因后果阐述了一遍,一直说到他方才问云珏的话。

  太后听完,亦好奇:“哀家也不懂,阿珏,为何你宁愿被孙博士误会也不解释?”

  云珏哪里还有国子监时的气势,她神情低落微微垂首,嗫嚅道:“因、因为……”

  赵程谨立刻搭手拜道,擅自代答:“陛下,太后娘娘……”

  “哀家问的是云珏。”太后语气加重,打断赵程谨的话:“你要说,也等云珏说完再说。”

  赵程谨无奈闭嘴。

  云珏抿着唇,眼眶慢慢红了,小声道出原因:“因为,母亲说,离家之后,莫要总是在别人跟前想家……”

  随着云珏开口,勤政殿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赵程谨一副“让你不许胡说你还胡说”的表情,新君与太后更是神色微秒。

  少顷,新君语气温和的询问:“朕让你来长安是一片好意,学成便可归家。你自小在陇西长大,不熟悉长安,即便想家也是常理,怎就不好对人言了?”

  但凡有个心眼的,都晓得新君是故意这样问,给云珏台阶下来着。

  云珏显然稳稳踩住了这个台阶,她吸吸鼻子,眼尾鼻尖泛着红,看起来可怜极了。

  “正因陛下与太后是一番好意,理应高兴才是。”

  “然臣女从未离家,思乡之情不可抑制,若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思乡想家的样子,叫人误会臣女是在长安不开心,受了什么委屈,揣测到陛下和太后娘娘身上,觉得你们待臣女不好,臣女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所以,博士布置课业要作春诗时,她因思乡而作此诗。

  被博士训斥要求重写时,她因母亲的告诫而选择不作解释。

  然而少女心性难抑,越想越委屈,索性拿出来请更多人鉴赏,若能遇几个知音,不必多言也知深意,多少能得些安慰。

  没想此事触怒了老师,才有了今日这局面。

  整件事从头到尾,就算是接上了。

  太后端坐于新君身边,若有所思的看了孙博士一眼。

  下方,孙博士和崔祭酒皆屏息凝神,二人都意识到自己今日走入了怎样一个局面。

  新君仍是温和浅笑的模样,然语气隐隐约约多了些冷冽:“云珏的解释,朕明白了,但也更好奇了。”

  “孙博士,虽说云珏原先的那首初读容易误会,但身为老师,评判学生课业时若能多问一句,多了解些学生的想法,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不存偏心,今日许多事,其实也不会发生,你说是不是……”

  太后微微蹙眉:“皇帝……”

  孙博士是太后钦点的女博士,皇帝此言,无异于指责孙博士对学生不够尽心,还偏袒不公,太后脸上也无光。

  孙博士背脊生汗,六神不安。

  她的确不曾在云珏身上耗费一丝一毫心神,她不找麻烦都阿弥陀佛。

  她跪着请罪:“臣身为老师,疏忽至此,请陛下降罪……”

  崔祭酒终于找到机会发话:“太后娘娘,陛下,从古至今,虽说尊师重道,但师生之间生误会龃龉也不鲜见,说到底,这只是学中一件寻常小事,是老臣无能,才让这桩小事闹至御前,请陛下降罪。”

  言及此,崔祭酒话锋一转:“然则,此事既已明了,不妨就此作罢,孙博士定会谨记今日教训;至于云娘子的课业,不妨重判。若因此事持久不休,恐会影响到其他学生。”

  太后点头,说:“皇帝,哀家也觉得崔祭酒所言有理。今日这事本是学中一件小事,崔祭酒与诸博士足以解决,哀家知道你是怕两个孩子到了长安受什么委屈,所以专程提到跟前来问,但若小事闹大惹来非议,多少影响学中风气。”

  新君轻轻敛眸,藏起思虑之色,目光流转间,他看到了还跪着的云珏。

  这一瞬间,那人的谏言适时地在脑海中响起。

  【所谓世事难料,大抵是精心计划周密部署的事,往往被一个小小的漏洞攻破,反倒是一无所惧横冲直撞的闹腾,歪打正着。】

  眨眼的功夫,新君心中已有盘算。

  他笑了笑,问:“云珏,崔祭酒为国子监之首,朕信其能力,用人不疑,此事亦谈不上要重罚的程度。不过,朕对云将军有一份承诺,便不能叫你平白受委屈,此事上,朕倒不觉得你错,对于崔祭酒的决策,你可有异议?”

  球被踢给了云珏,几道目光亦先后看了过来。

  然而,云珏并未立刻回应。

  赵程谨眉头一蹙,“圣人在问你话,赶紧回答!”

  云珏脸上写满无奈,抬眼看向新君的眼神满是犹豫。

  太后火眼金睛,笑了一声:“哀家倒是不知,云珏是个会藏心事的。此前想家不敢说,闹出这许多事来,眼下心里藏话还不愿说,不知又会闹事什么事。”

  像是被太后的话激着了,云珏脱口而出:“臣女不是不愿说……”然目光触及座上二位,又明显瑟缩,语气骤减,坦白直言:“……是不敢说。”

  新君眼神微动,抬手示意:“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这话犹如一道免死金牌落在云珏身上,她立马变个样子,声儿都大了:“陛下方才说,此事算不得臣女的错,但臣女也说过,此事算不得孙博士的错。”

  “臣女有臣女的苦衷,博士有博士的立场。在一件各自立场都不算错的事中不存在绝对的对错,同样,在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前提下选出最好,亦难显权威。”

  “臣女的文章孙博士已经判过,臣女相信那便是博士最衷心的想法。”

  “如果是为了照顾臣女的情绪,亦或是顾忌陛下和太后娘娘而另改判词,孙博士未必真心,臣女也未必如意。”

  “祭酒的提议,学生不敢有异议,但要问学生本意,云珏希望能将今晨没能做完的事做完……”

第12章 难怪气势难挡,家学渊源……

  日头升至正中时,萦绕一上午的诵书声渐渐歇下,到了用饭午休的时间。

  以往这个时候,是学中最清闲安逸的时刻,可今日,整个国子监都沸腾起来。

  清晨时被祭酒带走的云珏又回来了!

  她不仅没被直接除名,还把圣人都拐来了!

  霎时间,全体学生都集中到了思学廊下,密密麻麻站了一片。

  早间云珏自立的牌子竟又放了回去,摆上四方高脚桌,上置红纸花匣。

  这就是云珏说的先前没做完的事。

  她想让国子监里所有的同窗来给她判分。

  只要真心觉得她写的好,便可将匣子中的红纸花贴上展板。

  若展板上的红纸花超过学中一半人数,便算及格,若至八/九成,就算佳作。

  当内侍道明规则后,众学生或瞠目结舌,或倒抽冷气。

  云珏她果然有圣人当靠山,闹成这样竟然没被除名,还有圣人由着她胡闹!

  众学子的情绪几乎都写在了脸上,一道道眼神流窜,交汇着彼此的此刻的震惊。

  但也有一部分人在意的不是这件事,而是那块立在胜文栏边上的展牌。

  一切安置好后,新君对云珏略施眼神,是将局面交由她主掌的意思。

  云珏准确的领会其意,大方的朝前走了一步,浅笑开口:“想必今晨一番闹腾后,大家多已晓得云珏这首诗被判重做。所以云珏有必要先告知诸位,将它放在这里,并非挑衅师长,不满结果。博士给出的判词,云珏都已接受,且知晓了自己的不足之处。”

  “然则,这确然也只是博士一人之言。”

  “正如老师教我写字,教的是字意笔顺,将字写得端正正确,是老师的规矩,若违背了,自然得不到好的评判,但抛开规矩,将字写得独具神性,便是我自己的风骨。”

  “我既不觉得先生的规矩是错,也不觉得自己的风骨一文不值。”

  “我更相信,这世上总有一面纸,我来落笔最为适合,我之风骨最为契合。”

  云珏气势本就蓄得足足的,话到这里时语锋忽转,再掀一重气势——

  “正如诸位所见,今次评断有陛下旁观作证,是万万做不得假的。但若诸位以为将陛下请来,是云珏使了什么手段,又或者耍了什么性子,令陛下放着国事不理来走这一趟,便大错特错。”

  “云珏此举,恰是完全迎合陛下重整新学的初衷。”

  扬声放话的少女没有一丝一毫迟疑瑟缩,大胆的令人咋舌。

  她声线清润,咬字动听,伴着那股气势满盈的语气,竟连可以质疑的痕迹的找不到。

  崔祭酒轻咳一声,似要提醒她扯得远了,同一时间,新君缓缓侧首,目光悠悠看向崔祭酒。

  霎时间,崔祭酒似乎看到了新君眼中那一抹温和的疑惑——怎得,你有意见?

  崔祭酒怔住,到了嘴边的提醒又压住。

  他若是再看不出新君对云珏的纵容和默许,那便白活许多年。

  隐隐的,他还觉得新君是有意借云珏的口来说些话。

  但问题来了,云珏来长安不足一月,来后便住入住新府邸,平日又都在国子监上下学。

  她是何时与圣人对上眼,甚至闹出今日这一出剧目来?

  还是说,安排云珏入学,并不是他们以为的那个原因?

  崔祭酒正满心疑虑,云珏已继续说下去——

  “从古至今,君王选贤才之法经过诸多变更完善,除了自国子监这等最高学府中直接任用之外,便是科举取士。科举考试自不必多说,要入国子监,亦要经过三关五将的考验。”

  “然而,二者虽都设考,其意义与目的却是截然相反。”

  “科举考试,是将十年、甚至数十年寒窗苦读都精简压缩在那卷纸上,若再加上屡禁不止的作弊手段以及迎合主考官与阅卷官喜好和品味的影响,会有多少学子的才华被扭曲歪折,又有多少热血儿郎的抱负被不知人情世故、不懂曲意逢迎的原因拒之门外,怕是几个日夜都数不过来。”

  “最终,科举所取之士,更多是被条例规矩塑出,又受派系支配的可怜人,却未必是朝中真正需要,圣人真正想取之人才。”

  “这也是为什么,陛下在科举和新学之间选择了后者。”

  “国子监为一国最高学府,成为监生,已具备为官资格。”

  “诸位都是历经重重考验来到这里,过了这个门槛,便不该再为其他无谓之事束缚。只有你们在这里尽展自己独一无二的才华,圣人才会知道,你应该落在什么样的位置。”

  云珏笑了笑:“所以,这样的地方,若因老师的顾忌和喜好来断定你的高低,又与科举考试中揣摩逢迎考官,束缚所思所想有何不同?”

  “老师教我导我,我自心怀感激与敬重。但这份敬重与感激,并不该拿来左右与限定各人本身。所以,云珏大胆将诗作展出,希望师兄师姐们能畅所欲言,无论嘉奖之语还是批判之词我都接受,与我而言,不过是在国子监中,做了应该做的事。”

  不知是否有圣人坐在一旁为她加持圣光,此时此刻,再没有人露出晨间那番讥诮神色。

  他们早已忘了她往日里不学无术满脸痴相的模样,一个个愣愣的看着她,如闻金玉良言。

  尤其是以冯筠为首的一群寒门子弟,有人紧握双拳,跃跃欲试,有人眼眶泛红,深受震撼。

  人群之外,尹叙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青年身姿挺拔,负手而立,明明是清冷之姿,但若凑近看去,那双隔空凝望的眼里浮着的浅淡笑意分明蓄着温度。

  他眼中的少女不曾有一丝瑟缩,哪怕一旁坐着的当今世上最尊贵的人,也丝毫不影响她发挥。

  尹叙忍不住发散思维,觉得她这样扬声宣词的样子特别像出征之前为将士鼓劲的将军。

  对了,差点忘了,她父亲是大周有名的战将,姑父更是一方大吏,曾在平介之战中领军抗敌立下大功。她从小到大怕是看过不少类似的场景。

  这样想就很通顺了。

  难怪气势难挡,唯家学渊源矣。

  整片思学廊安安静静,每个人脸上都浮现了或多或少的思索之状,连此前一直对云珏颇有偏见的孙博士,看向云珏的目光都完全不同了。

  但也因为这样,久久没有人站出来对她的诗作表态。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的笑声响起,打破了这片沉默的思考。

  众人一一望去,只见坐在一旁的新君满眼趣味,看向云珏的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欣赏与喜爱。

  “说得好!”新君如是道:“朕重整新学以来,新学所需助力,朕从不含糊,一向是鼎力支持,却不想,直至今日,唯有云珏领会了朕的意思。”

  新君望向诸人:“国子监不是科举考场,自你们走进这里,凡才德配位者,朕随时可以任用。所以,你们有多少惊喜,不妨都抖出来叫朕瞧瞧。但若你们向往科举考试,愿意以监生身份再走一回考场,朕亦无二话。”

  忽的,新君话锋一转:“但话说回来,尊师重道为不可逆之礼数,朕以为,尊重师长习得学识与将学识发挥延展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二者并不冲突,朕希望你们尽显才能,可不是让你们靠着忤逆质疑老师来实现。”

  云珏那番话十分煽动人心,仿佛来到了国子监便不受束缚可以尽情展现才华。

  然新君一番话,又给这份自由设了一个体面的框架范围,既为云珏今日之举做了解释,也让一旁的崔祭酒与诸博士面色稍缓。

  言及此,新君轻笑,语气颇有些分不出是夸赞还是打趣:“不过看得出来,在礼数上,老师们倒是教的很好,叫诸位如此谦让,并不争先。既然如此,不如由朕先来。”

  轰的一下,思学廊从寂静中醒来,诸学子的眼神四扫交换,气息都因震惊失了均匀。

  只见新君从座中起身,行至云珏自己立得那块展板前,自一旁的匣子中取了一朵纸花贴上展板,然后向旁伸手。

  陈进早已盯着,当即双手奉上一枚印鉴。

  新君取过印鉴,加盖在纸花之上,此举直接让投来的一道道眼神里再添诧异。

  这是新君的私印。

  这一印落下去,云珏自己立得这块展板非但不属于藐视君王,甚至可以与一旁的胜文栏并驾齐驱,而它所包含的意义,更是隐隐与胜文栏对立抗衡。

  “这块展牌,往后便立在这里,不要拆了。”新君收起印鉴,望向其他学生。

  “即便是学问再高深的大儒名士,也难保有一叶障目,受偏好支配之时。”

  “朕特许,今次以后,在座学生中,若有人觉得自己的文章并不比博士们评出的榜首差,亦或是有兴之所至的诗词文章想要展示,皆可于此自行张榜。”

  “国子监内,上至祭酒,下至洒扫小童皆可品评。凡赞数过七成,同视为小榜首,亦受嘉奖。”

  “但若有人存心挑衅师长,靠侥幸手段存心生乱,一经查出,即刻除名,取消所有入仕资格,永不录用!”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圣人一席话吸引过去,却少有人发现,云珏的目光早已悄悄投向人群之外,精准的锁定了那个明明做了许多事,却静静屹立在热闹之外的俊美青年。

  他也正看着她。

  这里这么多人,有才子,有佳人,甚至有万人之上的君主,他却只看她。

  四目相对一瞬,云珏飞快冲着人群之外那道清影眨了一下右眼,眼里的小得意都被她眨出来了。

  尹叙将这份秋波尽收眼底,那藏在眼底的玩味笑意,陡然浓厚起来……

第13章 一个个脸色都相当精彩……

  当围观的学生里开始有人动作时,气氛已又是一个模样。

  此前云珏邀请众人品评,设的是一个匿名的方式。

  但在圣人做出表率后,后面的人相继在红纸花上盖了自己的印鉴,代表了他们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冯筠便是这些人中的第一个。

  可当他站出来时,范闻忍不住开口:“陛下,冯筠抄袭诗作窃取榜首之名,云师妹光明磊落,诗作情真意切,且能被这样的人评头论足!整个国子监中,唯独他没有资格品评!”

  此话一出,立刻惹来许多人的共鸣。

  不错,圣人虽让所有人尽情展现文采,但冯筠这样的人岂能再得机会?

  崔祭酒忙瞪了一眼,可他一只手捂不住这多张嘴,原本压下去的事,眼看着又被掀起。

  果然,新君眉毛一挑:“哦?听起来,这国子监内近来发生了不少事啊?”

  崔祭酒上前一步:“启禀陛下,不过是学中另一桩日常小事,早已处置完毕。”

  新君却不以为然:“既然处理完毕,理当是有了交代和结果,但眼下这个情况,似乎有人对结果并不满意,这样也算处置了?”

  崔祭酒额头生汗:“这……”

  范闻顾不得那么多,大好机会,他非得将冯筠这一类的寒门学生赶出去!

  是以,他再次大胆直言:“陛下,冯筠抄袭尹叙视作窃得榜首之名证据确凿,只因他认错伏低,崔祭酒便饶恕了他!”

  新君:“且看你这不服的样子,是觉得崔祭酒包庇纵容?”

  崔祭酒忙道:“启禀陛下,老臣绝未包庇任何学生!学生有心争先,于诗作上过度借鉴并不鲜见,且冯生一向勤勉,考入国子监实属不易,老臣念他不易,这才饶恕他一次。”

  新君笑了笑:“既是抄袭之作,不妨拿出来让朕也读一读。尹叙之才朕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别人不抄,专抄尹叙,倒也有些品味。”

  说话间,陈进已经找来了那两首诗上呈。

  新君接过一看,眼尾慢慢挑起,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少顷,他将诗作递回给陈进,指着那首五言诗:“所以,是这首……”又指向七言诗:“抄了这首?”

  呃……

  新君的话令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话音未落,一旁传来噗嗤噗嗤的笑声。

  新君转眼看去,只见云珏抿着唇直笑,他从左臂抵扶手改为右臂抵扶手,人倾向云珏时,亦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笑什么?

  云珏察觉新君目光,连忙收敛,然后冲他做了一个调转的手势。

  新君了然。原来弄错了,是这首七言诗抄了五言诗。

  然后露出了一个疑惑的神情,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两首诗。

  出彩的抄了一般的,倒也是稀奇。

  新君:“崔祭酒说,这冯生抄袭了尹叙的诗句窃取榜首之名,是这样吧?”

  崔祭酒如在锅中煎,多一刻都是难熬:“……是。”

  新君摇头:“这没有道理啊。”

  说着,他在人群中寻找起来:“尹叙呢?到朕跟前来,朕要好好问一问。”

  几乎是新君刚发话,云珏的目光已经穿过重重人群,精准的落在了那道徐兴而来的身影上。

  她这会儿倒是乖了,安安静静站在一旁让出主场。

  尹叙走到新君跟前恭敬行礼,和在场之人相比,他淡定的像是一个偶然路过的看客。

  新君开门见山:“你且说说,这两首诗到底是怎么回事。”

  尹叙眉眼轻抬,扫过陈进手中的两首诗,却并未急着回答,反而露出为难的样子。

  新君看的清清楚楚,笑了一声:“你这是不想说,还是不知怎么说?”

  尹叙略作思索状,道:“回禀陛下,原本此事已经祭酒查证得出结果,尹叙原先觉得,此事不宜再提,而今却觉得,没有必要再提。然而,此事终究关乎冯生清誉,尹叙略略思索,方觉眼下或许最适合提及的时候。”

  新君:“何为不宜再提,何为没必要再提,何为适合来提?”

  尹叙顿了顿,缓缓道:“此前,学中疯传冯生抄袭尹叙一事,实属子虚乌有,只因这两首诗,没有一首是尹叙所作,它们都是冯生所作。”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连当初帮尹叙说过话的谢清芸都愣住了。

  什、什么意思?

  旁人不理解,新君更是不理解:“此话何解?”

  尹叙娓娓道来:“此事还要从冯生向尹叙请教诗词说起。”

  原来,呈交课业之前的早上,冯筠曾专门来找尹叙,希望他能指点一二。

  身为同窗,尹叙自然义不容辞,而冯筠原先所作,便是那首五言诗。

  只是,这首诗景色堆砌过多,抒情隐晦暗藏,不够鲜明,若要在博士的评级中拔得头筹颇有些难度,所以,尹叙稍作提点,冯生便改了自己的这首诗,这才有了后来这首七言诗,也正是这首诗,让他顺利拔得头筹。

  原本,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但问题就出在他原先做的那首诗上。

  写出新诗后,冯筠对尹叙十分感激,便想要回报什么。

  尹叙顺手拿起他原先作的那首,让冯筠将这首诗做赠礼。

  冯筠岂会不知尹叙的照顾,对此自无二话,虽赠与旧诗,但依旧记下这份人情。

  尹叙誊抄了冯筠的诗句,顺手夹在了一册文集中,又在早课之前上交了自己的课业。

  谁曾想,他上交的作业莫名成了冯生作的那首。

  新君听到最后时,脸色已变了,其他人更是面露惊愕。

  所以,这两首诗都是冯筠所作,而尹叙上交的,是他从冯筠那里讨来且誊抄的诗?

  新君问:“为何你不早作解释?”

  尹叙道:“尹叙不敢自称聪明绝顶,但行事时多注重小心稳妥。上交的诗词时曾再三检查,唯恐误交,所以尹叙可以肯定,呈交的昨业绝非誊抄冯筠的那首诗。”

  言下之意,有人暗中翻出了尹叙誊抄的那首,偷龙转凤换走了他原本呈交的昨业,引出了这一番闹剧。

  新君又问:“你所言之事可有证据?”

  尹叙面露遗憾,摇了摇头:“事发之后,冯生之物全被翻乱,那首他自己手书的诗词已不见踪影,而尹叙原本呈交的那首诗,应当也已被替换之人拿走。所以……除了这番证词,尹叙暂时拿不出任何证物。”

  这次,不等新君发难,崔祭酒已先表态:“简直胆大包天,国子监中竟有这等行径恶劣者。”

  尹叙淡定的说:“当时的情况,学生拿不出任何有利的证据,加之冯生素来刻苦勤勉,若在这个节骨眼,学生仅靠三言两语为其辩驳,哪怕是将原本的诗作念出,也难保不会有人觉得学生是在为冯生开脱而生的急才。”

  “再则,此事若真是有人暗中为之,想必早有策划,甚至留有后手。”

  “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追究到底,既是打草惊蛇,也会让冯生在此事中被越描越黑,所以,学生以为此事最好不过大事化小。先保住冯生监生资格,才好为其正名,此为‘不宜再提’。”

  “多年来,世家贵族根深蒂固,圣人广开教学,却是将各个高门大户出身的世家子弟与寒门出身的学子揉在一条路上争相竞逐,这便不可抑制的分出诸多派系来。”

  “冯生身为寒门学子,既无可投的高门贵族为其庇护,亦无深厚的家底为他奠基铺路,前程明暗,全靠自己挣得。”

  “原本,他只有得到老师青睐才有被举荐出头的可能,但今日之后,不止是冯筠,今后的每一位有才之士,即便得不到老师的偏爱和青睐,也多了一条有效展示才华与抱负的路径,不被单一的成绩决定前路,那过去的事也无谓再提。”

  “然文人重誉,当日祭酒愿意再给冯生一个机会大事化小,固然是考虑到冯生的前程而生出的恻隐之心,但他日踏入朝堂,难保不会被有心之人挖出今朝未解之谜,令其身负质疑,于他来说并不公平。今日陛下亲自过问,尹叙便觉得,此刻再提,最合时宜。”

  尹叙一番长论,既道明了当日原委,指出冯生被冤枉的事实,亦将国子监中现存劣况抖了出来。

  即便同聚一堂,高贵者依旧高高在上。

  老师不可避免将更多地目光放在高门子弟身上,有好的机会,必定是贵族先得。

  更别提有些老师本就暗暗划分了派系,所谓培养人才,都是为己方培养人才,而非为朝廷输送血液。

  所谓上行下效,原本应该一视同仁的师长先有了偏袒,自然也让本身出身贵族的学生自认高贵不可超越,如此一来,学中派系划分,以至霸凌欺辱手段层出不穷。

  一时之间,以范闻为首的诸多世家子弟都跟着心惊肉跳。

  或许是有人怕自己曾经的言行被暴于圣人面前,又或是怕自己明明没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却也因有意无意的站队而被波及,一个个脸色都相当精彩。

  新君的脸色已极尽难堪,沉声道:“崔祭酒……”

  “陛下。”不等新君向崔祭酒发难,尹叙先行抢白:“尹叙斗胆,还有一言。”

  新君神色微动,挑了挑眉:“你还有什么要说?”

第14章 云珏:???

  面对圣人发问,尹叙应对的相当从容,掷地有声:“其实,学中有竞争,无论善意还是恶意,都并不罕见,各种缘由亦有迹可循。”

  “此前,诸人都道冯生抄袭文辞,崔祭酒依旧碍于冯生之不易揭过此事,今朝,未尝不可对暗中做手脚之人仅以警告示之。”

  “今日陛下在学中立下新规,不妨以今日为界,前尘往事一概不论,往后好坏自有定夺。尹叙也相信,自今日之后,国子监定会迎来不一样的新面貌,这岂不是比一味追责闹得人心惶惶更宽慰人心?”

  崔祭酒身为首官,学中监生行此手段却不查明,他已有失职之罪。

  尹叙三言两语,既将他的动机归到惜才爱才之上,又与圣人初心不谋而合。

  是以,崔祭酒当即道:“臣附议,尹叙所言言之有理,求陛下三思。”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新君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目光烁亮的盯着面前挺拔英俊的青年,意味深长道:“尹叙之才,朕今日,见识到了。”

  数十步外,云珏亮晶晶的眼盯着尹叙,醉心的想,我也见识到了。

  ……

  因云珏而掀的闹剧在经历一番跌宕起伏后,终于归于平静。

  诸如震惊,意外,新奇的情绪过去后,不免让人开始思索这整件事。

  其实,因出身而形成的派系划分不止存在与男学,女学这边更甚。

  只不过,相较于男人间一触即发的矛盾碰撞,女学这头的寸劲儿就更阴柔。

  远的不说,单说刚来长安便被一众贵女拒于往来圈子之外的云珏就是一例。

  有人把前后因果一整,得出了一个天大的阴谋——难不成这是云珏一手策划的?

  真是越想越有可能!

  现在回想云珏每每意识到自己被议论时的不在乎和常常挂在脸上的笑,分明就是用来迷惑人的!

  看似不在意,回头就是一刀子!

  这一刀还相当的狠!

  不止,她还装出一副对尹叙痴迷的样子,甚至不顾仪态身份。

  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她是个满脑子小女儿情思的狭隘之人,又怎会想到她暗地里策划了这么一大出戏?

  当她私自设立的展牌被圣人承认,所作的诗被盖上圣人印鉴时,便注定会在国子监的变革进程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从今以后,别说她们这些同窗,怕是各科博士也都要对她的课业格外重视,不敢轻判不通。

  谢清芸从事发开始脸色便不好。

  当日她站出来为尹叙说话人尽皆知,现在尹叙做此回应,无疑是狠狠打了她的脸。

  而她当日为他挺.身而出的人情显得可笑至极。

  是以,当女学对这事议论纷纷时,她只是冷着脸坐在一旁不插话。

  有平日里与谢清芸交好,也忌惮其家世和靠山的女子便忍不住了,站出来反驳。

  “我只问诸位,即便这展牌立在了胜文栏边,又有几个人敢在博士给出评级后再自行张榜的?说得好听,是为了邀众共赏,可说白了不就是不服气?”

  “若是自行张榜,赞数过半甚至过高也就罢了,若是无人问津呢?那时,羞耻可是成倍成倍往上涨!”

  这话虽刁钻,却也精准的戳在每个人心中。

  其实,老师的偏爱,放在民间私塾里,也是普遍有之。

  因为更讨老师喜爱,得到照顾和机会也越多的情况更是不少。

  单说女学里头,也只有谢清芸入得了博士的眼,国子监中宝贵的藏书阁,旁人只能望而却步,她却如入家门,这就是差别。

  被偏爱的人得到了更多的照顾和机会,自然就比别人更容易变得出挑优秀。

  对此,大多数人只能认命。

  但凡没有殷实的背景做支撑,想考质疑和反叛来改变局面,一旦失败,很可能会遇上比从前更不堪的情况。

  这样一想,大家又觉得所谓自行张榜就是个梦。

  敢这样做的人,必须得有成倍的勇气和受打击能力,还得敢赌。

  可如此一来,把这件事办成的云珏越发显得神通广大。

  很多人甚至开始思索自己过去有没有做过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情被记在了小本本上,以至于云珏再出现在教舍时,瞬间收获许多亲切又热情的笑脸。

  云珏:???

  ……

  事实上,大家的推想不尽准确。

  第二日的早课刚下,一道消息已经传遍两边的教舍:“快去看!冯筠自行张榜了!”

  云珏正趴在桌上眯觉,一听这话,她嗖得跳起来,兔子一般蹿了出去。

  教舍内的人面面相觑,甚至有人怀疑云珏是不是已经移情别恋,看上冯筠了。

  但不管怎么样,居然有人敢在云珏之后自主张榜,赶紧去看戏!

  随着消息传开,胜文栏边很快围了一群学生。

  以往大家来此,都是在博士批完文章后前来拜读佳作。

  但今日,没人去看胜文栏,目光都落在那块昨日才立起来的展牌上,那里俨然已经贴了一首新诗,是冯筠的新作。

  对于此前抄袭一事,大家都知道是个乌龙,各人也都知道暗地里动手脚的人原因为何。

  所以,当冯筠大大方方张贴新诗时,没有人再用此前的态度对他,甚至对新诗颇为好奇,一个个读的很是认真。

  云珏来的早,挤在最前面,看的最清楚。

  其实,与其说是冯筠的新作,不若说他是把那首受尹叙指点的诗又改了,读作——

  夜雨潜行撞灯影,隔窗挑灯不曾听。

  新燕不识儿郎面,迟日难见勤人行。

  春风复绿枯寒景,四时不返白头命。

  千红竞放乘风起,不及五更炊火情。

  抄袭之事闹得正凶时,冯筠就被兜过底,他家中只有一老母的事早不是秘密。

  这首诗一读便知,是在写他与自己的母亲。

  围观的人原来越多,连学中洒扫的小童子都凑过来。

  面对一双双目光,冯筠再无当日的阴冷之态。

  相反,从他站到这里开始,神情举动皆透出一股坦荡之感。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一处,眼看着那抹明媚,缓缓开口:“冯某自幼家贫,靠一寡母拉扯长大。男儿本该志在四方,但养育之恩未报却大谈治国安家,在冯某看来实在可笑。只是沿途艰难,荆棘丛生,想要顺利前行,只能靠日复一日的勤勉苦读,实在无心去看路边闲暇的花草景色。”

  “此前的事虽然是个误会,但如今回头来看,反倒不是什么坏事。”

  “因为,无论是翻遍名家诗词勉强去仿写,还是请教尹师兄让他为我指点改词,不过是将我眼外心外之物强行融入诗作中。所以,大家的斥责未必是错,那些东西,的确不是我自己的东西。”

  冯筠弯唇笑起来,他的笑坦荡而清澈,甚至称得上俊秀。

  大家不由得想起当日谢清芸拿出的“证据”,就是从冯生往昔的文章里抠出蛛丝马迹。

  因为他仿写过名文的手法,便说他在那件事上抄袭,现在想想,似乎有些武断。

  其实他也只是在努力迎合博士的喜好吧。

  即便是他们自己,也不敢说从来没有效仿过名次名句的用法。

  冯筠的目光落在云珏身上,语气里融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柔情:“好在,冯某受人指点,悬崖勒马,及时砍去了许多愚笨的想法,也在今日补上这一首诗。还望各位不吝赐教。”

  他明明没有指名道姓,可无论是他的目光还是事实,都让人忍不住往云珏身上看去。

  云珏正在读诗,察觉周围目光,她动眼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冯筠身上,然后露出笑来,冲他竖起拇指。

  真棒!

  冯筠笑容更深。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拥有这样的感觉,即便前路尚且遥遥,心中却轻松又坦荡……

第15章 我!都!有!

  云珏是第一个表态的,她拿起一朵红纸花贴上展板,再盖上自己的私印。

  有她领头,很快有第二,第三个人走上来。

  这当中,或许有人是真的为冯生诗中孝义感动,有人是为自己当初的武断伤人恕罪。

  总之,大家无一例外为他作了最高的评级。

  冯筠的诗作下很快变得一片红。

  人群窜动中,冯筠的目光穿越人群,再度落在云珏身上。

  然而,前一刻还对他露笑赞扬的少女,忽然转头看向某一方位。

  霎时间,她的眼中露出比前一刻更盛的璀璨光芒,人也毫不犹豫奔向那处。

  冯筠一怔,下意识随着她移动视线,就这样看到了站在思学廊下的清俊身影。

  青年生的颀长挺拔,面容俊美,只是站在那里,便已抹杀一片春色。

  云珏跑到思学廊下,隔着一个木柱站定,高兴的问:“尹叙,你也来给冯筠评诗吗?”

  尹叙目光看着那头的热闹,说:“云娘子一呼百应,也不差我一个。”

  行,你说什么都有道理。

  而且,这种时候谈别的男人实在扫兴。

  云珏靠在木柱边,忽然兀自笑起来,吃吃的,傻傻的。

  尹叙听见,转过头看向她,眉毛一挑:“我的话很好笑?”

  不,不是。

  云珏摇摇头,两只手齐捏着一朵不知何时摸出来的红纸花慢慢上提,一直提到脸前。

  她小半张脸躲在手后,目光堪堪擦过红纸花的边沿,直直望向面前的男子,红纸花上的印鉴,一笔一画刻着“尹述清印”。

  这朵红纸花,贴在她那首诗下方的最后一个位置。

  昨日最热闹时他并未争先,却在热闹散去后静悄悄补上这一枚花。

  这也恰和他一贯的行事作风——从不争锋冒头,许多事总是一言不发的就做完了。

  展板就那么大,评级结束得到结果后自会撤下,这些红纸花也会作为成绩保留。

  但对云珏来说,值得保留的唯有这最后一朵印着尹叙印鉴的红纸花。

  云珏浑身上下散着激动与喜悦,却又作矜持姿态:“所以,尹师兄觉得我那首诗写的如何?”

  这话多少有点刻意了,花都给你了,你说如何?

  可尹叙还是回答了:“写的不错。”

  这番回应似一个莫大的鼓励,云珏上前一步,身上清淡的香气瞬间涌向尹叙。

  男人眼动了动,不着痕迹的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又看向热闹的那头。

  云珏又问:“那我把这首送你,好不好?”

  尹叙眼尾一跳,忍不住重新看向她:“送给我?为何?”

  云珏咬咬唇,黑亮的眸子眨啊眨,羞怯怯道:“因为,我们陇西的女子若有了心上人,都会送这样一首诗给对方以寄情思的。”

  信我,它是一首情诗。

  然而,尹叙并无太大的反应。

  她是当他不知道这诗的深意?这分明是写她故乡的女眷与军官。

  “你觉得,我很好糊弄吗?”

  尹叙不喜虚与委蛇,云珏的心思他不是不知,却也没放在心上,无意挑破,徒生尴尬。

  但此事后,他对她的改观很大。

  从头到尾,他可以肯定冯生没有跟她说不该说的,可她的言行却精准的踩在了他的计划上。

  若换成别人,兴许会将此当做一件歪打正着的幸事,可尹叙不这么想。

  这丫头,太精了。

  回头想来,这一连串的布局中,他并非毫无破绽,可要识破也需要极其细致的观察。

  不过,她的确一直在暗中窥伺他就是了。

  然而,当尹叙自以为端出质问的架势将话问出去后,撞上的却是少女陡然变化的眼神。

  什么娇羞、激动、兴奋、喜悦通通荡然无存,那双载着狡黠笑意的黑眸仿佛带着小勾子,一眼看过来,揉着毫不掩饰的坦荡——是啊,你想的没错,要摊牌吗?我准备好啦!

  许是少女的情绪太过热烈直接,竟冲得尹叙心神一荡,原地怔住。

  没等他反应过来,云珏已从袖中取出昨日张榜的那首诗展开来。

  尹叙看向她展出的那张纸,眼神忽变。

  诗句前头都没什么问题,唯有最后一句——

  吴歌不度巫山外,忽来夜梦入君怀。

  她昨日展出的那首诗时,竟又把“关山”改回了“巫山”。

  电光火石间,尹叙脑子里嘣的一声似有弦断,昨日种种如走马观花在脑中滑过。

  是了,昨日那个情况,所有人都以为会被除名的云珏竟带着圣人杀回来,借一块展板,言旁人不敢言之语,做旁人不敢做之事。

  那些他部署时尚且要深思熟虑留好后路的安排,她一通乱拳全给打了出来,还拳拳到肉。

  展牌也好,她的诗也好,不过是借题发挥的工具。

  在圣人牵头为她叫好后,其余人都急忙表态。

  连他都自诩知晓诗文深意,并未观察到她做的这点小手脚,其他人恐怕更没心情细读,光顾着震惊了。

  可由始至终,她只在冯筠家和勤政殿内提及过诗中深意。

  论理,作为毫不知情的外人,就她原先的那首,是不当如此笃定的看出思乡之情的。

  除非,前因后果他全都知道,如身临其境全程旁观。

  更进一步,连冯筠的这件事,都是他一手安排。

  而他在圣人面前对那个调换诗词的“幕后黑手”求情,看似宽容高洁,但其实,那个人就是他自己,这是名副其实的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

  但凡他想明白这一层,就该知道,目的能达成,她居头功。

  所以,她明目张胆的出言试探提示,就差把邀功两个字刻在脸上。

  想明白这些,尹叙神情渐松,弯起唇角,竟也不作遮掩了:“我既知道这诗写什么,就没道理被你糊弄。所以,你也无需拿一首思乡诗来同我说些有的没的。”

  尹叙的话非但没有令云珏挫败,反倒叫她生出几分惊奇,脚下步子一动,又近一步。

  “所以,你不肯收下,是因为觉得它不是情诗,觉得我在骗你?”

  尹叙不由得对她生出几分敬佩。

  什么话到了她耳朵里,总能被她用自己的方式理解,还理解的让人无法反驳。

  “你早说啊!我这里还有很多!”云珏又摸出一张粉帕子来。

  尹叙看见那粉帕子,顿时眼角一跳,暗道大意。

  谆谆善诱,铺垫引导,只为兜转回这一步,在这儿等着他。

  不过眨眼功夫,云珏再度酝酿出羞怯之色,捧着粉帕子,娇滴滴道:“尹师兄,这次你应该有空了吧?放心,情意绵绵的,热烈奔放的,措辞讲究的,寓意深远的,我!都!有!

  尹叙看着她一张小脸神情瞬息万变,缓缓叹出一口气,神色逐渐玩味。

  “云珏。”他轻声喊她,不是师妹或女郎,而是直呼其名,随意的态度里无端揉着几分熟悉与亲密,清润的音色更是听得云珏浑身一麻。

  尹叙本就侧对着她,喊她时微微斜倾,头一偏,说:“素姬,不是好女人。”

  说完,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云珏一眼,转身离开。

  云珏还以为尹叙要和她说什么,激动地心都快蹦出来了!

  可是……“素姬不是好女人”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什么秘密的暗号,约她三更柳下见之类的邀约?

  “哎,什么意……”云珏回神,转头就要问尹叙,却连他的影子都见不着了,她失落又疑惑:“……思啊。”

  自入学以来,云珏只有今天和尹叙说话最多,气氛甚至不错。

  因为大多数时候都是远远地瞻仰着,所以对尹叙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进行拆解分析便成了一门不可或缺的功课,云珏非常用功,且颇有造诣。

  可是今天,她直到散学时都没想明白什么是“素姬不是好女人”。

  太深奥了。

  带着这份思索,云珏神色凝重的上了马车,回到将军府。

  因为太凝重了,与她往日风格大相径庭,终于惹来了赵程谨的关注。

  用饭时,云珏拧着眉头沉默思索,三次里两次都夹空,嚼空气的吃相还挺逼真。

  赵程谨第一个受不了。

  他将筷子往食案上一拍:“你怎么回事?”

  云珏看向赵程谨,在苦思无果后终于准备求助。

  她放下碗筷,郑重道:“尹叙今天,跟我说话了……”

  又是尹叙。

  赵程谨都听麻了,但也放心了。如果是尹叙的事,那就不是大事。

  他重新端起碗筷,麻木道:“哦,是吗。”

  云珏来劲儿了,她目光灼灼的盯住表弟:“老实说,没人比我更懂尹叙,但是他今天说的话真的好奇怪,我觉得可能只有你们男人能懂。不然,你给我分析分析?”

  赵程谨面无表情的吃了一根青菜:“说说看。”

  云珏三言两语说完前因,到关键部分时,她整个人都投入进去,捏着嗓子模仿尹叙清润磁性的调调:“然后他就对我说——‘云珏,素姬,不是个好女人’。”

  最后一句话出时,赵程谨吃饭的动作一顿,慢慢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云珏浑然不觉赵程谨的目光,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这一定是暗语!他会不会……是在对我诉衷情?”

  赵程谨神色逐渐淡定,回答她:“哦,素姬,我知道。”

  嗯!?

  云珏这才看向他:“怎么说?”

  赵程谨继续吃,边吃边道:“素姬是《长安月下集》第三篇章的配角,是个手段残忍玩弄男子满手鲜血的罗刹女。”

  “哦,之前帮你摘抄的那句情诗也是出自此章,具体讲的是,素姬看上了一个才华横溢颇负名气的书生,百般手段将那男人骗上床,那段情话就是他二人第一次行房前素姬说给他听的。后来,素姬玩腻了便将他抛弃,又因攀附上权贵嫌他纠缠,便把他杀了,啧,挺惨的。”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充斥着整个饭厅。

  云珏盯着赵程谨,所有的期待和幻想都如泡影般啵啵破碎。

  她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如闻天方夜谭。

  赵程谨吃的津津有味,火上浇油:“这么说来,你心中的清贵公子,日常读物好像也清正不到哪里去,竟对这本书如此熟悉,指不定骨子里还挺风流。”

  “不过,你送这样的情词给他,会不会让他误以为你心中信奉素姬的行事作风,以及你其实只是想玩弄他,骗到手之后再抛弃?”

  “赵程谨。”云珏平静的喊他一声。

  赵程谨看向她:“如何?”

  云珏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你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这一次,不等赵程谨回应,云珏已起身跨过面前的食案直扑赵程谨。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同一时间,流芳与彩英同时触动,一个,一个拖,求饶的字句都是刻在骨血里的,哇啦啦张口就来——

  “……手!下!留!情!”

  “……三!思!而!行!”

  云珏张牙舞爪,出离愤怒:“混账东西!我要杀了你——”

第16章 云珏……她凭什么!?……

  云珏一夜没睡好,以至于第二日起晚了,没能在上学时堵到尹叙。

  走进教舍时,大家正在议论什么,一看到她,神色越发微妙。

  云珏耷拉着眼,没精打采的坐下,人往前一扑便开始打盹儿。

  旁人见她如此,便不再偷瞄,继续窃窃私语。

  “我也是昨日才听说,他们出身不好的,有几个早早就在长安城走动过,投了高门划了派系,冯筠那几个还因此被嘲讽过,说他木讷迟钝,不懂趁早铺垫后路。谁曾想,他如今成了最风光的,前途大变,也不知其他人会不会悔青肠子。”

  “冯筠的确撞了大运,听说他进宫面圣后,宫里专程派了人去他家中慰问冯母,送了好些赏赐,可把其他人……”

  热烈的议论戛然而止,正听着的那个见对方停下来,皱眉催促:“其他人怎么了,说完啊?”

  停下的那个没有继续再说,目光错过面前的人投向后方。

  “你看什么呢……”另一个问不出个所以然,脑袋也转了过来,然后齐齐定住。

  两人的后方,云珏已经托腮坐在那儿了,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她们,见她们二人转过去,她兴致勃勃的问:“冯筠进宫了?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两人当场石化。

  云珏等了会儿,见她们呆着不开口,就懒得再问。

  她等会儿自己去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嗯,问尹叙,还能多说几句话!这个主意真不错!

  想明白了,她又趴回去眯觉。

  总不能精神不振去见尹叙呀!

  这一头,石化的二人慢慢回过神来,转过头对视一眼,然后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意思——这厮耳力这么好吗?听得清清楚楚啊!

  这是不是代表,她们以往说的小话,她全都听见了!?

  啊——要死要死要死……

  ……

  午间放饭,云珏原地满血复活,提着小饭盒嗖的一下冲出去。

  经过这两天的轰轰烈烈,阮茗姝看着云珏都有些发憷,摇摇头:“她真能折腾。”

  一旁,刚刚拿出饭盒的谢清芸脸黑了一瞬。

  这件事情中,她只觉自己丢尽了颜面,至今未能扳回一局。

  云珏……她凭什么!?

  ……

  因为那一闹,云珏在国子监地位激增,不到一刻钟就打听到全部经过了。

  原来,冯筠那首诗挂出来,因孝心真挚,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圣人跟前。

  圣人念其孝心,于昨日传召了冯筠。

  作为新学设立以来第一个面圣的寒门学生,冯生显然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在与圣人交谈中尽显文采底蕴,得了圣人亲口夸赞,还给了赏赐,直接送至冯宅。

  这可是天大的消息,听说那坊间整条街都知道冯家有了个出息儿子。

  后来,圣人又专程召见了国子监一众师长,态度明明温和可亲,但话里话外都是敲打,希望他们身为师长,莫要因为自己的偏向而消减了对其他学生的关注,理当一视同仁。

  这时候,云珏和孙博士那一茬又被提了出来。

  瞧,倘若孙博士当初能多分一些心思出来,细细探究云珏的心思,便也没了云珏后面的率性而为。

  那日,孙博士曾慷慨激昂扬言要辞去博士之职。

  此事之后,她没主动辞官,倒是每每看到云珏,都要拉着好一番望闻问切,恨不得把她肠子底都刮出来,看清她的心思,倾听她的想法。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而今,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敢展示便有机会,那块立在胜文栏边上的展板便成了香饽饽。

  他们当然知道贴出去的文章诗词未必全部叫好,也可能会冷门。

  可脸面值几个钱!万一捡漏了呢!

  云珏本是打听冯生的事,得个结论,此事便也揭过。

  没想与她说话的师兄相当热情,一股脑说了许多不相干的,最后甚至期期艾艾的表示稍后的旬假是否可以约她游湖。

  你要说这个我可就犯困了。

  云珏兴趣缺缺,正想着怎么回绝,身后走来一人:“云师妹。”

  是冯筠。

  云珏如见神兵天降,当即借有事要与冯师兄说,打发了那个热情的师兄。

  冯筠看着那人走远,眼神里的敌意总算消散些,看向云珏时已恢复温柔,甚至还蓄着几分欢喜和期待:“你来找我?”

  嗯,其实也不是,就是想来打听一下。

  没等云珏回答,冯筠已走上前来:“其实,我方才去找你了。”

  “欸?”云珏一怔:“找我?”

  冯筠抑制住见到她的喜悦和冲动,平声道:“我想向你道一声谢。”

  她借自己的诗词发难,又是面圣,又是在国子监放话,现在博士们对学生的态度已大大转变,评级时小心小心再小心,就是为了避免评级不公,激得学生跑去自荐栏上贴文。

  当然,那种本就才不如人,还望向靠自主张榜捡个漏的另算。

  博士们乐见其成,期待着他们能因此清醒的认识自己。

  可云珏却摇头:“你跟我道什么谢,你应该谢谢尹叙!”

  冯筠心尖一凉,竟没能说出话来。

  不错,第一个看到他们这些亟待出头却又求路无门之人的,就是尹叙。

  可是,冯筠却抑制不住心头那股泛着酸的戾气。

  忽的,他眼神微动,情绪迅速压下去,笑着看向云珏。

  “其实,也不全是为这个。还为那日我被其他人谩骂欺辱的事……”

  云珏偏偏头,静候下文,冯筠笑了笑,缓缓道来:“还记得那日,所有人都为尹叙辩白,甚至连学中才女谢清芸都站了出来,可是你没有。”

  这一点,冯筠后来回想时是真的意外过。

  云珏行事一向很随心,看着还有些感情用事。

  那种情况下,就算是为表心意,她也该义不容辞的站尹叙。更别说尹叙的名声本就那么好,根本无人会怀疑她。

  毫不夸张的说,凭云珏这等能闹的本事,若她当日站尹叙而针对他,他怕是都不能竖着走出国子监。

  “这个啊……”云珏更觉得没什么了:“那时候不是事发突然,什么证据都没有么。”

  冯筠觉得云珏没一个回应都没踩在自己想要的点子上,心有点急了:“但你敢当这么多人的面说那些话,无惧圣威与舆论,也……叫人钦佩。”

  “哈。”云珏摆摆手:“这个就更没什么了!”

  她神神秘秘靠近:“招数罢了,不值一提。”

  “招数?”冯筠觉得自己快被她绕住了。

  “嗯。”云珏自信满满道:“这叫‘没娘的孩子有糖吃’!”

  大概是怕冯筠听不懂,云珏细细解释起来:“还记得我给你说过,陇西有许多随军的军户吧?我母亲、嫂嫂和婶婶时常同他们来往,有时候军户家眷有事需要返乡,但又不便携着孩子,便会把孩子寄放在我家。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饶是我母亲和婶婶那般睿智的女子,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孩子再乖也会有犯错的时候,可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啊。打不得骂不得,原本是一片好意代为照顾,若是因恼怒把孩子跟打我似的打坏了,就吃力不讨好了。这就恰如我如今的情况!”

  “我在陇西逍遥又自在,犯不着圣人。可他一道圣旨,我就要背井离乡来这里受他照顾,他要是还让我受委屈有个三长两短,我爹娘可得跟他急!为了让我好好过日子,就算我任性些,他们也会更包容些。所以这事,我闹得,别人闹不得!”

  真是不引以为耻,还反以为荣。

  冯筠彻底败下阵来,无力的笑了笑:“可是,你是怎么知道……”

  这话题实在不能公开,他声音压得更低:“……怎么知道此事是我们自己策划的?”

第17章 我这挡箭牌,用的可还顺……

  他说的“我们”,自然是指他和尹叙了。

  云珏挠挠头:“就,猜得呀。”

  冯筠这会儿已不急着表达心中的情思,纯粹好奇起来:“如何猜得?”

  云珏撅撅嘴,“就是……觉得不对劲吧。”

  碍于冯筠的好奇,云珏便耐着性子同他说了自己眼中的古怪之处。

  首先,便是那首诗的雷同。

  呈交诗文的早晨,她亲眼见到冯筠向尹叙请教,如果这两首诗是巧合雷同,当场便可得知。

  可这两首诗愣是被同时教了上去,中间肯定有猫腻。

  所以,在没有明确证据前,她对两人的怀疑是一半一半。甚至连如果是尹叙抄袭,她要如何帮他重新做人的想法都拟好了。

  其次,便是那场纷争。

  打群架时,其实很容易掩藏自己的立场。但云珏从小看人打架长大,当尹叙加入战局,看似在两边劝架,实则更多是将奔向冯生的拳头全部挡开。

  如果真有抄袭的事儿,他俩之间必定死一个。对立的立场,尹叙却袒护冯生,还将袒护做的那么隐晦,那他就不对劲。

  最后,便是冯生家门外那场谈话了。

  云珏不容置疑道:“我知道尹叙去了,还藏着躲着不出来。”

  冯筠彻底震惊:“你……”连这也知道?

  云珏以为他不信,只说:“我就是知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尹叙的声音我可是相当熟悉,他连咳嗽声都比一般人动听!”

  话音刚落,两人说话的回廊拐角传来一声颇具提示意味的——“咳”。

  云珏的眸子当下一亮,纤白的手指指向声音来源:“听!就是这种!”

  冯筠眼中光芒散去:……

  诶?

  云珏回过神来,缓缓转头看向拐角处,二话不说奔了过去。

  一转弯,尹叙抱臂倚墙的身影便跃入眼中,他脸上还有未收的笑意,见云珏走来,主动解释:“无意偷听,只是听说冯生在此,又听到了自己的名讳被提及,这才好奇听了一耳朵,失礼了。”

  嘴上这么说,可男人眼中半分惭愧都无,那坦荡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能背后说我,我也能背后听你,公平。

  云珏怎会在乎这个,她高兴还来不及!

  最近和尹叙说话都不用故意制造机会,他已经学会自己找上门来了!

  可喜可贺。

  “哪里的话,我还有几句没说完,你要不要站过来听?”

  正说着,冯筠也走了过来,尹叙唯一抬眼,便见冯筠的眼神紧张的落在云珏身上。

  仿佛在惶恐自己珍视之物要跑掉似的。

  他垂眼敛眸,原本那点戏谑的语气骤然收拢,只剩公事公办的口吻:“冯生,崔祭酒方才派人来传话,让你过去一趟。”

  冯筠尚未开口,云珏已在旁帮腔催促:“冯师兄你赶紧去吧,千万别耽误了!哦对,恭喜恭喜呀!”

  冯筠:……

  尹叙看在眼里,又加了句:“倒也不急,你二人说完话再去不迟。”

  “已经说完了!”云珏望向冯筠:“冯师兄,我与尹叙还有些事情要说,不耽误你了!”

  冯筠看二人一眼,所有的失望和低落都藏进眼底,他扯了个笑:“好,我这就去。”

  尹叙不动声色的看了云珏一眼,与冯筠告辞,转身离开。

  云珏顺势就跟了上去。

  冯筠站在原地,没有急着走。

  他定定的看着那个跟在尹叙身后走的步伐雀跃的少女,心中被一股无言的苦涩一寸寸侵占。

  也是这一刻,他终于认清自己刚才无意瞥见拐角处一闪而逝的身影时生出的微妙心思。

  问出那些话,既是心中的好奇,也是一份隐隐的期待,甚至……是有意的误导。

  事实证明,他这份心思,简直是痴心妄想。

  她未在第一时间表态站队,是因没有证据。

  等她发现蹊跷时,便毫不犹豫的站在了尹叙这边。甚至在察觉尹叙对他隐晦的庇护帮衬时,主动出面接下了这个活儿,光明正大来帮他。

  那些体贴周到的好意,打动人心的言辞,甚至勇气十足的挺.身而出而出,全都不是因为他……

  冯筠其实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亦或说,出身不好的人,常常会自尊心作祟,所谓穷骨气,大抵便是如此。

  以往任何事上,他都不屑于别人的同情和施舍。

  就连尹叙此次的出手相助,他也明确表示,在事成后定会回以相等的报偿。

  他不愿欠人,更不愿因为欠了谁显得自己低人一等。

  可就在刚才,他竟忍不住的想,哪怕云珏的行为是因为同情他可怜他也好,至少,这份情绪都是因他而起,是为他而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另一个男人,为他作出这许多事来。

  他受不了……

  冯筠站在原地,双拳紧紧握住。

  原本,他们渴求的就是一份一视同仁的态度。

  有相同的机会,相同的起.点。

  如今,情况明明已经大有改善,可冯筠心中不可抑制的生出了浓烈的不甘,甚至恶劣的想——哪里不一样了吗?

  分明还是和从前一样。

  他和尹叙并列时,她还是毫不犹豫选择尹叙。

  因为他才名更响?因为他家世更好?又或是容貌出众?

  如果……如果他也能手握重权,平步青云,是否便有了一争之力?

  ……

  尹叙的的确确是来帮冯筠传个话,却没想离开时身后粘了条小尾巴。

  午间时辰有限,他已用完午饭,可她手里还提着自己的小饭盒。

  行至一处静谧之地,尹叙忽然问:“你打算拎着饭盒跟我多久?”

  基于以往的经验,但凡他们之间的谈话开始了,就会很快结束。

  她又不傻,干嘛主动开腔?

  现在尹叙主动开腔,她也不好不答,拎着小饭盒的手背到身后,“吃饭固然重要,但答谢尹师兄更重要!”

  尹叙笑了笑:“谢我什么?”

  云珏脸上滋生笑意,微微朝他倾身,压低声音:“当然是答谢尹师兄暗中相助让我在圣人面前顺利过关呀!”

  这一点,她在和冯生坦白时并未提到——尹叙或许是圣人有意安排在国子监的人。

  尹叙眼神轻动,笑了一声:“这话,我就不懂了。”

  云珏直勾勾盯着他,脚下往前迈了一步。

  尹叙又闻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清香甜味,像是最新鲜的果子混在一起的什锦味儿,又似夏日里最透心的一捧清泉滋味。

  “是吗?”少女偏偏头,有恃无恐:“那我倒是要去问问,我进宫那日,是谁赶在我们之前见了陛下,以至于让陛下在之后的应对里游刃有余,一丝不差的契合在我的点子上,叫我这番闹腾顺利收场。”

  这话令尹叙心头一跳,好气又好笑。

  那又是谁刚才对着冯生劲劲儿炫耀,这事她闹得,别人闹不得?

  尹叙睨她一眼,反问:“不是因为‘没娘的孩子有糖吃’吗?想来圣人看你可怜,所以事事都让你几分,小孩子的心思又有多难猜?”

  呸!她和圣人年岁相差无几,什么小孩子!

  云珏瞪大眼:“才不是因为这样!”

  其实,事后稍稍复盘,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圣人是乐见其成的。

  他办新学养人才,说到底是为自己以后的势力多开拓一条新血液注入的渠道。

  可他日理万机,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这一处,这时候,若有人跟榜下捉婿似的先一步来这里挖墙脚,无异于为他人做嫁衣。

  云珏看上尹叙后,打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事,其中就有他曾为太子伴读的事。

  再者,放在往年,像尹叙这样年仅弱冠的男子早已可以靠着家族入朝为官,只需几年历练,权势唾手可得,不比把宝贵光阴放在学堂里更有价值?

  除非,他有必须来这里的理由。

  她大胆行事固然是猜到他伙同冯筠闹出这一剧目是想拉冯筠这类学生一把,但圣人会完全配合她的节奏,让事情圆满收场,可不是什么单纯的纵容。

  只能是有人暗中把所有情况都告知,而圣人乐得由她出面来打一通乱拳,自己坐收渔利。

  这个人,多半就是尹叙了。

  可他不承认,云珏就不乐意了,她都这么坦白了,大家都坦荡些不好吗!

  不等她再发动攻势,尹叙忽道:“虽然不懂你在说什么,但若你一定要感谢,不妨连刚才那一桩一起谢了。”

  云珏眼角一跳,蓄势待发的气势瘪了一角:“……谢、谢什么?”

  尹叙眼中缓缓浮起笑意,略略倾首,学她刚才神神秘秘的样子:“你方才拒绝冯生的示好时,三句话不离我。我这挡箭牌,用的可还顺手?”

  云珏生生一愣,黑亮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又牢牢盯住面前俊朗的青年。

  两人的角色像是掉了个个儿,她干笑两声:“这话,我就不懂了……”

第18章 “就这么定了!”……

  “是吗?”尹叙挑眉,揶揄道:“那我倒是要同冯生好好解释,云师妹只是年少不开窍,并非是在拒绝他的示好,说不定能鼓励他重振旗鼓,再接再厉。”

  话毕,他作势要走。

  “等等!”云珏移步一挡,紧张的盯着他。

  尹叙好整以暇的回视她,眼中浮笑。

  云珏的观察力极强,连他和圣人的暗中举动都能窥伺剖析,又岂会看不出冯生态度上的转变和他眼中情绪变化?

  方才,她句句都把自己先摘出来,不过是体面又隐晦的拒绝罢了。

  云珏第一轮没讨着好处,反被尹叙将了一军,索性把前面全部推翻重新再来。

  她定定神,单刀直入:“你就说,我有没有帮忙吧!”

  尹叙眼尾一挑,大概明白了她的路数。

  他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止一次遇到女子示好。

  大多数时候,这种示好隐晦又暧昧,他都不用明确拒绝,但凡态度冷漠一些,对方便能会意,继而在大失所望中凄然退场。

  可眼前的少女,是个实实在在的例外。

  她不是那种只能接受温柔回应,受不得冷漠疏离,在脸面与矜持的作用下束手束脚的女子。

  相反,越挫越勇这四个字在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可她之所以如此,却不尽然是性格所致。

  至少他自己清楚,面对她时,不再是直接了断的拒绝。

  短短数日,他态度上的变化,亦是被她看在眼中,间接成为一番鼓舞。

  尹叙并不惊讶于自己的心理变化,更不排斥自己对她产生的兴趣。

  从开始到现在,她看似纠缠不休,实则将分寸拿捏的极好,就连吸引他的手段都显得格外的艺高人胆大。

  她的活泼开朗,精明聪颖,一旦入眼,便独成一道风景。

  思绪逐渐通透,尹叙中肯评价:“是,居功至伟。”

  云珏眸子一亮,得寸进尺:“那你是不是该有点行动!要知道,一回生二回熟,兴许下回我还能帮忙。”

  这话着实令尹叙心头一跳,又自心底酝出一股绵长的叹息。

  仅这一次就够侥幸刺激了,再让你来,摊子都得掀翻。

  所以,他的拒绝也顺理成章:“心领了。”

  云珏想想也是:“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们先说眼下的!”

  她亮晶晶的眼里含着浓厚的期待:“马上就是旬假了,听说足足有五日呢!你通常会做什么?会出去玩吗?”

  原本,旬假是没有这么久的。

  一般学塾里,每十日不过休一日,遇上佳节最多至两日。

  但因新学选才不论出身,许多学子家都不在长安城,一两日时间,大半耗在路上。

  圣人体恤,便把零散的旬假揉在一起,又另外添了几日,每个月能休五日!

  她会问这个,用意相当明显。

  尹叙却回道:“我没有旬假。”

  云珏没理解:“为什么?”

  尹叙又一声轻叹,可耐心不减:“对我来说,旬假无异于换个地方写策论,赋诗文。眼下,我案头还摆着圣人出的几个题目,若你一定要问在哪里度过,大抵是在自己的书房,或者圣人的御书房。”

  他看着云珏,一本正经的问:“你有兴趣?”

  云珏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不不,大可不必。

  尹叙看一眼她手里迟迟未动的小饭盒,说,“赶紧找个地方用饭吧,午食都过了。”

  云珏不甘心,飞快思索后,扬起小脸望向尹叙:“所谓劳逸结合,再能干的人也不可能无休无止做事。我不信那么长的旬假你没有一丝得空,哪怕一顿饭的时间呢!我们去玩吧,听说长安城如今也有了夜市,我想去看看!”

  这是明确邀约了。

  以往这时候,尹叙多半已准备拒绝,可今天,他竟像是破功般,别开脸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更好看,眉清目朗,让人忍不住跟着心生愉悦。

  但此刻的云珏没工夫欣赏,更多是不解:“你笑什么呀!”

  尹叙收敛笑容,喟然叹息一声:“云师妹内里精明聪慧,行事却风风火火,一出手便是乱拳通杀,险象转折,没个三头六臂七窍玲珑心的,别说接招,连与你并肩而立的资格都没有。”

  他看着云珏,眼中笑意并着打趣:“是什么样的误会,让你觉得自己是‘劳逸结合’里的那个‘逸'?”

  云珏:……

  他和赵程谨有什么神秘的亲族关系不成?

  还是男人的本质就是嘴巴毒?

  论嘴毒,她是佩服赵程谨的,她也看得开,一个人哪有样样都擅长的。

  实在讲不过,武力镇压就够了。

  没想到尹叙也有这个特质,可如果是他,她就下不了手了。

  陷入沉思的云珏露出几分愁苦,若是以后一起过,尹叙会不会嫌她嘴笨无趣?

  殊不知,她这番愁苦情态在尹叙眼中又是另一番解释了。

  他倒是没想到,她的百折不挠会在这事上受挫。

  在云珏难得的沉默中,尹叙听到自己开口了:“其实,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无暇。”

  嗯……嗯!?

  云珏从思绪中醒神,惊喜的看向尹叙:“你刚才说什么?”

  尹叙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算是松口了。

  心底轻轻一声叹息后,他决定遵循自己的意愿。

  “方才你说,想去夜市?”

  “嗯嗯嗯!”云珏点头如捣蒜。

  尹叙:“我手头确然还有事要做,若你不介意,便约旬假最后一日。”

  凭云珏对尹叙的了解,如果他手头有正经事要办,那一定是先紧着这事来做,绝不会拖到最后。

  反过来,他把约会挪到最后一日,只要不出意外,就代表他那日一定是无事挂身的。

  这是不是证明,他非但没有想过用“有事在身”的理由推脱她,反而还定了个很稳妥的日子?

  云珏欣喜若狂,情绪都写在脸上,举起小饭盒一蹦三尺高:“就这么定了!”

第19章 “不可貌相。”……

  云珏最终还是找到了地方吃饭。

  平平无奇的食盒四四方方,没有一丝多余雕刻镶嵌。

  食盒盖子揭开,一层躺着个圆滚滚的笼饼,下面一层是酱肉和腌制的萝卜。

  云珏舔舔嘴角,拔下头上的木簪,竟从木簪里抽出利刃,仔仔细细把笼饼片成数片,取两片夹酱肉和腌菜,最后摸出一个小白瓷瓶,往上面浇了些奇怪的酱汁。

  一抬头,尹叙的目光早已从手中的书册转向她手里的东西,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意外和叹服——不愧是你,一顿午食能搞这么多花样。

  云珏眨巴眨巴眼,迟疑的双手奉上——想吃?

  尹叙失笑,摇摇头,又继续看回自己的书。

  云珏收回手:“那我吃了。”

  尹叙握着书,并不介意她在旁边吃饭还是睡觉:“随意。”

  因国子监目前还没有专程腾给学生用饭的食室,大家中午都是随意找个幽静的地方匆匆用完,也有关系不错的会聚在一起共用。

  尹叙平日很少邀朋喝友,往往是独自用完饭,便携一卷书,找个情景角落小憩。

  云珏还没用饭,索性跟了过来,就在他旁边吃,尹叙竟也由着她。

  他不是认真投入时轻易会被打扰,也不是被打扰而轻易生怒的人,且云珏真的只是乖乖吃饭,见他看书,连废话都无。

  可是,他却不由自主挪了眼神。

  云珏的饭食看起来相当简单,酱肉是厚厚一块,她动作娴熟老练,片饼夹肉一气呵成,那神秘酱汁也引人注意。

  刚入学时,不是没有女学的人大胆来找他共进午食,疑惑借讨论诗文,请教疑难。

  碍于这理由找得冠冕堂皇,尹叙不好一味拒绝理由,偶然间也瞧见过其他女郎的饭食。

  长安贵族好食鱼鲙,不经烹制的鲜鱼片成晶莹剔透的片状,似霜如雪。

  制作鱼鲙又以鲫鱼最为合适,奈何鲫鱼刺多,是以在制作时,尤其考验技巧。

  对于贫苦人家,饭食用于果腹,简单方便就足够,高门大户则讲究吃得得趣有面子。

  且鱼肉滋润却不胖身,拿出来体面又贵气,顺路成章的成为女郎们的心头好。

  倒是很少有向她这般,吃得实实在在。

  午后的回廊下静谧安逸,是他常来的地方,鲜少有人过来打扰。

  但此刻,他的身边响起了脆脆的咀嚼声。

  云珏的吃相并不粗鲁,但无拘无束,一口下去,笼饼软香弹韧,酱肉咸香生甜,萝卜酸辣开胃,复杂多变又完美中和的滋味令她幸福的眯起眼,发出了小小的满足音。

  一上午的饥饿就是为了这一口!

  尹叙并不好口腹之欲,浅浅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可她这般投入的进食,竟让尹叙的目光不可抑制的又转了回来。

  他见过的女子进食,吃的无一不是精细珍贵之食物,胃口却小如鸟雀,两口便落箸,碗里不剩些都像是会被笑话。

  老实说,举止的确优雅,瞧着能入画观赏,但就引馋虫生胃口来说,还是眼前这幅粗中有细,大快朵颐的画面更实在。

  “嗯?”察觉尹叙的目光,云珏又发出一次邀约:“要吃吗?”

  这一次,尹叙竟没有直接拒绝,往背后的木柱上一靠:“我吃了,你吃什么?”

  这话说得!

  云珏立马掏出一个兜袋:“我还有这些。”

  她打开给尹叙看,里面除了晒制的果脯,竟还有切成小块的烤饼。

  “我上课无聊时便摸一个吃,相当能打发时间,有时吃多了散学回去都不饿。”

  上课无聊……

  打发时间……

  散学都不饿……

  尹叙的神色慢慢的冷下来,静静地盯着她。

  云珏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拘无束的过了头。

  尹叙可是国子监排得上名号的典范,她这种行径实在不妥。

  云珏干笑两声,开始为自己找补:“其实……我从小就有个毛病,一动脑子便容易饿。博士们才华横溢,讲课精彩纷呈引人思考,我太专注,一不留神就饿了!若一直饿着,会影响我与博士们共鸣的!”

  她语气逐渐沉痛,仿佛自己做了多么万不得已的决定,却不知尹叙此刻想的却不是这个。

  当日,新君在新学设立之初自各州召入长安的官家子女不止云珏和赵程谨,亦是借此事显示各州对新政的支持。

  然而,最后顺利来到长安的却没几个,不是被家中忽至的丧事绊住,便是生了不知名的疾病。

  传信来的话里到也没说拒绝,只是恳请新君能多宽限一阵。

  对此,新君也只能准许。

  这当中,唯有云赵两家子女如期来到长安。

  论理,若是为了支持新政,各州大吏派遣一个子女来即可,然云赵两家同在陇西,一次就送了两个,旁人问及,也只当是圣恩隆重,对这两姓格外看重。

  可云珏入学后的举措乃至于她刚才的言行,都无端显出几分矛盾。

  若云赵两家知道自己是为支持新政才派遣之女来,理当耳提面命让他二人刻苦用功。

  谁想,这二人一入长安,一个借着水土不服足不出户,一个龙精虎猛玲珑聪慧却对课业敷衍了事。

  此外,圣人再看重云赵两家,他们入长安后得到的赏赐和关怀已经足够。

  单说镇远将军府的地段是长公主一早看上的,奈何新君迟迟不应,最后倒是给了他二人落脚便可见一斑。

  云珏这一闹,虽然恰和圣人心意,但在此之前,她着实称不上是勤奋努力的料子。

  圣人赐下府邸后,还派了宫中奴仆到府伺候,仅凭这一点,尹叙相信圣人不会不清楚他姐弟二人平日是何种做派。

  种种情况加在一起,便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圣人只要这二人留在长安,只要他们好好呆在这里,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谈及云赵两家,迅速关联的无非是平介之战。

  而先帝驾崩,先太子登基后伤重不治,直至新君登位,几代更替,都揉在这短短数年里。

  此前十数年,尹叙活在安稳之中,凭着锦上添花的才气颇负盛名。

  直至眼见乱世突至,他终于意识到才名在刀剑相向的战场显得多么无力又无用。

  后战乱平复,新君登基,他才从过往的安逸人生中脱离出来,开始着重实务,总算有所精进,有些事,他也是这两年才略有了解。

  难道让云珏来长安,背后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用意?

  正想着,诱人的饭食香靠了过来,尹叙眼一动,就见云珏举着一份刚包好的笼饼夹肉递到了他嘴边,笑着说:“你是在想要不要吃吗?不用想了,我帮你决定,尝尝吧,可好吃了!”

  尹叙的目光凝聚在眼前之物上,鬼使神差的,他没有再拒绝,而是伸手接过。

  云珏高兴地提示他:“要一口咬下去,咬到肉和菜!”

  尹叙如她所指示,放开咬了一口,齿锋咬过酸辣萝卜时,果然发出了一样的嘎嘣脆声,咀嚼两下后,他生生一愣,看向手中的食物。

  下一刻,缓缓地咀嚼开始加速,又似不够,他又咬了一口。

  笼饼劲道打底,酱肉软烂增鲜,萝卜脆爽解腻,神秘的酱汁与不同的口感揉在一起,使得味道都层层递进,让人食指大动,胃口大开。

  尹叙也是山珍海味养大的,自然尝的出这道酱肉是经过多重工序才烹制出的美味,就连一道普通的腌萝卜,滋味也层出不穷,酱汁更是非同一般的好吃。

  这份饭食瞧着简单,内里有多复杂细腻,只有吃的人和做的人知道。

  “好吃吗?”云珏看着他,期待的问。

  尹叙笑了一下,点评道:“不错,倒是与你很像。”

  “什么?”云珏没懂,她怎么就和吃的很像了?

  尹叙眼帘轻垂,看一眼手中剩的最后一口,抬手送进嘴里:“不可貌相。”

  云珏以为尹叙是要夸她,事实上他的确是在夸她,可当她看向手里酱汁流了一手、内陷也被咬的歪七扭八的食物,小脸一垮。

  我在你眼里,原来这么不堪?

  尹叙见她如此神情便知她想歪了,他张口想要解释,可话到了嘴边,溢出的却是一道轻笑。

  云珏倏地抬头,眼里的委屈都要溢出来了。

  尹叙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与她对视颇为尴尬,所以他选择别开脸继续笑。

  云珏:……???

第20章 想效仿大伯母把她吊起来……

  散学时,尹叙一如既往走向藏书阁,等他到藏书阁时,这里已来了好些人。

  尹叙微微一怔,方才想起今时已不同往日。

  求学之路,少不得博览群书。

  高门大户也就罢了,对寒门学子来说,有时为了得一本好书,可能要排着队等传阅,到了自己手里,须得在最快时间抄录下来以便日后反复阅读,更别提不是什么书都有机会弄到手。

  原本,国子监的藏书是不对外开放的,因为这里头不止有常见的经义文集,还有不少古籍珍本,甚至孤本。

  想要来这里借阅,除非是深得老师喜爱与倚重的学生。

  可在圣人隐晦敲打众人后,这里的规矩便改了。

  如今的藏书阁,对国子监所有学生一视同仁。

  来此期间,只要做好记录,可任意时刻借阅书籍,除古籍孤本不可带离国子监外,想要外借其他书籍,只要做了记录,在规定天数内归还即可。

  消息一出,那些一书难求的学子便如饿狼出牢般奔了过来,每个人脸上皆是欣喜若狂之态。

  都不必学正强调,他们捧着珍贵孤本时如同捧了盏琉璃灯似的,好像用力翻页都能将它震碎。

  看着往昔冷清的藏书阁忽然染了人气儿,尹叙脑中不由浮现出一张俏丽的小脸。

  他轻轻勾唇,迈步走进去。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进来,也有人专程来找书,却不知内里摆放的规律,转来转去如同没头苍蝇,嘴里嘀咕着偌大的藏书阁,怎的连这个都无之类的话。

  下一刻,嘴里念的书已递到跟前。

  这人一愣,看向面前站着的人,惊愕出声:“尹、尹兄……”

  尹叙把书递给他:“往年藏书阁未开,书册收纳都是依照典籍官个人喜好来的,标记也是依照个人习惯所作,未必通俗,稍后倒是可以重新做个分类标记,便于大家寻书。”

  对方接过书连连道谢。

  有人惊叹道:“张兄寻了半晌,尹兄却信手一抽,莫非这里所有的书你都看过?连位置都记下了?”

  尹叙道:“凑巧瞧见。”

  奈何这话并无什么可信度。

  他们听范闻嚷嚷过,尹氏有权有势,其父乃是三朝元老,尹叙自己的书房就收藏了无数珍贵典籍孤本,这国子监的藏书阁对他来说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可他喜爱读书,每日都来,自然对这里熟悉。

  无论如何,对方还是表示了感激:“多谢尹兄。”

  有些同在找书的也过来请教尹叙,一时间,尹叙又成了这里的瞩目。

  谁也没发现,冯筠站在几层书架后,面无表情的看着尹叙……

  ……Hela

  云珏高兴坏了!

  才短短数日,她与尹叙的关系已经有了飞速进展,不仅将原本一句话结束交谈的氛围拉长到相谈甚欢的地步,还有了旬假最后一日的邀约。

  载着这份喜悦,她高高兴兴回府,高高兴兴进门,然后被一脸臭相的赵程谨拦截。

  “今日陇西来了信,你跟我来。”

  如今的将军府,是圣人赐给云家的,用以人在长安时安置之用。

  云珏抱着手跟在后头,歪头冲彩英嘀咕:“他到底有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好像这是圣人赐给他的宅子一样。”

  彩英此前为了求动赵家郎君出面相助,胆子狠狠肥了一回。

  需知赵程谨是个能分轻重却又睚眦必报的人,当时情况紧急,帮也就帮了,可事情一结,他便有功夫回过头来找茬了。

  彩英又不能跟着云珏去国子监,每日只能在赵家郎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挑剔里求存。

  所以,这种寻常时刻,傻子才要招惹赵郎君。

  “女郎,你安静些。”

  “嚯——”云珏大开眼界:“你也忘了自己是谁的人!”

  彩英选择保持沉默,一路挺到了赵程谨的书房。

  “都下去吧,不必在旁伺候。”赵程谨挥退其他人,连彩英和流芳都出来了。

  云珏悠悠闲闲往书案前的软垫上一座,伸手要信。

  赵程谨却没急着动作,而是冷着脸留意外面的动静。

  少顷,流芳敲门给他们送茶,仿佛是一个信号,流芳出去后,赵程谨终于开口。

  “之前事发突然,你又搅和其中,我不便跟你说什么。如今事情尘埃落定,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那个寒门士子的身上,你不觉得,该和我交代点什么?”

  云珏闻言,便知读信只是个幌子,漫不经心道:“你这么聪明,哪还要我同你交代什么,这件事说到底,就是尹叙为了学中寒门士子能得到同样公平的机会和前途设计的呀。”

  “尹叙尹叙,又是尹叙!你的脑子里能不能有点别的东西!”

  “为了一个男人这样豁出去,你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云珏张口就来:“知道呀,伸张正义嘛!”

  “你……”赵程谨快气厥过去了。

  “伸张正义?”他冷笑:“你分明是为了讨好尹叙不顾后果胡来!他是什么人,你了解他多少,就敢这么一股脑载进去为他披荆斩棘?你就不怕他是个卑鄙小人,骗得你助纣为虐?”

  “诶——”云珏竖起食指,不赞同的左右摇了摇:“自我看上他,便一直在了解他。”

  她越发理直气壮,得意又自豪:“正因为是他,所以我的爱慕与正义,并不冲突。”

  赵程谨:……

  好气,气的想效仿大伯母把她吊起来打!

  临行前父亲的嘱咐言犹在耳,他们来长安可不是游山玩水,亦或走走形式给新君捧场的。

  这当中的凶险,若不万分小心,怕是会牵连云赵两家。

  可是看着眼前满脸明媚笑意的表姐,赵程谨的心又软了。

  怪她有什么用呢?

  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活的,没心没肺,率性而为。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可否认,和她在一起,能少许许多多的烦心事。

  因为会被她影响,变得一样单纯无知又傻气。

  霎时间,赵程谨觉得自己身为弟弟,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因为他决定,让傻表姐继续乐乐呵呵过日子。

  他是男子汉,本就该承担的更多,等云珏心性成熟以后明白过来的时,再让她下跪道谢吧……

  短暂的沉默中,赵程谨的思绪已经跌宕起伏转了几轮,最后化作一道绵长的叹息:“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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